第三十一場 紅樓金店

舊曆十月初八夜,赴宴衆人漸漸散去,棄天帝早就回到別墅,正坐在二層起居廳靜靜地看着窗外湖面。湖面無垠,時值冬季,四周沒有多餘的干擾,夜風吹過,湖水悠悠盪盪地起伏,雖然天上還只是半月,然而在層層疊疊的波浪反射之下,月光彷彿有了無窮加持。棄天帝望着一片清風起處眼下的美景,耳邊似乎還回旋着白日戲臺上的唱腔,心中感嘆一聲:真不愧大明湖之名。

只聽得有人急促上樓,棄天帝眉頭微微一皺,已扭回頭看着,卻見被他派去接蒼來此宵夜的補劍缺滿頭大汗,臉色蠟黃地跑了上來。

“怎麼?”眉頭皺緊,不等補劍缺說話,棄天帝已經開口問了。

“大帥……蒼老闆和赭老闆……被人接走了。”補劍缺顫聲回答,額頭的汗水止不住地滑下來。

“被誰……接走了?”棄天帝還坐在位置上沒動,一隻手扶上了沙發靠背。

“……問過封雲社的人,說是被咱們的人接走了……”補劍缺手也在抖——從敲開封雲社大門,表達了大帥邀請之意後,聽到紫荊衣一句:“還沒出泰豐樓大門,不就被你們請走了麼?”之後,他的手便一直抖個不停,急急忙忙地趕回來報訊。

棄天帝眼睛眨了眨,“誰?”

“這……屬下沒問……不過,想來他們也不認識……”

“……去查。”棄天帝豁然站起,“全員都集合!保衛科、祕書處、警察廳……夜鴞無影來便可,斷風塵……先不用驚動他。”說完,已經大步跨下樓梯去了。

……

“……長官,除了少帥沒有找到,衆位同僚和各部門屬下都問過了,均不知情。”

“先不用管他!”皺皺眉頭,今天斷風塵成婚,朱武留守大帥府處理日常公務,方才去問,說是少爺傍晚時分開着輛車出門了,棄天帝心裏知道,憋了一天,這個時候大約又去找朋友放風了,“……有什麼線索?”

警察廳副長夜鴞無影趕緊報告:“長官,屬下派人再去詢問封雲社,兩位老闆在散席之後,只說了一聲有事,便雙雙離開。只因當時急着收拾亂得很,而事情也太尋常,誰也沒在意。因爲蒼老闆是在泰豐樓被接走,所以特地去問了夥計,只是……廳長大婚,門口停的汽車多,實在是顧不過來,只有個前堂引客的好像是有個小姑娘要進後臺,他們略微攔了下,但是後來認出乃是紅樓家的丫鬟,便也就放行了。”

立在門廳,靜靜聽完彙報,直至聽到“紅樓”二字,似乎想起什麼,扭頭去看立在身邊記錄的伏嬰師,“伏嬰……”

“舅父……”臉色也是嚴峻得緊,“曌大小姐……離開泰豐樓的時候……精神怕是……不太平穩。”今天發生與檯面下的較量,具體詳情伏嬰師自然是沒有回報,不過,曌大小姐企圖構陷封雲社的計劃倒是一早便和大帥說得清楚了。

棄天帝重重出了口氣,邁開腿,便向門口走去。戒神老者趕緊跑到門邊將大衣送上,然而卻被大帥伸手一推,落在了地上。


“舅父!那邊……”才走出別墅,大明湖對岸的富人區竟就隱隱約約看見紅光騰起,伏嬰師手指瞬間,竟已經看見火光了。

“……這……”夜鴞無影也是一驚,此時,火光似乎已經映紅了半天天,連騰空而起的黑色濃煙也照得清楚,“難道……是……”

“上車!”棄天帝跨步而上,已經拉開了車門,坐進去之後,還沒等車門關上,便吩咐補劍缺,“去火場。”而伏嬰師任沉浮等人,也跟着上了警察廳的轎車,一路尾隨過去。

越靠近火場,情景便越發緊張,J城內素有十幾家的水龍社,近十年西式洋房漸多,大明湖區的富戶覺得民夫挑水糾紛既多又常有誤事之嫌,便合資又辦了火龍社,配備了些更加先進的水機子和帆布水管之類,故此,等到棄天帝穿過遠遠圍觀和周圍逃出來躲避火災的人群時,火災現場已經是水火交加的情形了。

“紅樓……”看着眼前已經燒成一團火球的華美別墅,伏嬰師下了車,呆立原地。而不遠之前,J城大帥的專車卻似乎還有長驅直入的樣子。

“止步!不能過去!”火龍社帶隊已經上來攔截了,雖然已能看出來者絕非尋常,然而人命關天,半點大意不得。

夜鴞無影已經下車跑了上來,迫不及待問:“怎麼着起來的!”

“聽說是從三樓開始冒煙……等到隊伍趕到,已經燒得大了……現在看這意思,我覺得估計是從內部燒起的。”那帶隊倒是經驗豐富,一面介紹火情,一面唏噓不已。

“可……可有人……還在裏面……”夜鴞無影問出這句話,眼角不停瞄向,立在宅院之前一動不動的J城大帥。

“跑出來了幾十人,還沒顧上問,就在那邊呢!”帶隊伸手一指,夜鴞無影甩臉卻見一群灰頭土臉的婢女僕人,似乎還圍着什麼人噓寒問暖。

“薄紅顏……不……薄老闆!”夜鴞無影走過去一看,竟是脫口而出。

“副長!”滿身狼狽的薄紅顏聽見這稱呼,慌忙擡頭,竟已經是帶着些哽咽,“雲裳妹妹……雲裳……”泣不成聲,卻又說不清楚。

“薄老闆……大帥亦到了……”

“快帶我去見大帥,雲裳妹妹還在樓上!”

……

“還有什麼人同她一起……”

“啊?”看着面向自己背火而立的棄天帝,薄紅顏情不自禁後退一步,“沒……沒啊……”

異色眸子一掃,夜風吹過,長髮飛揚,連背後火焰也似乎一下子高升了起來,薄紅顏再退一步,說:“真……真的沒了……啊!雲裳妹妹心情不好,我陪她回來,她哭了一陣,搬出火盆,說是要燒信,我……我攔不住……後來……第一樓有電話打過來,我就下樓去接……誰知道……就這一會兒的功夫……大帥……快救救雲裳妹子……”

霍然轉身,棄天帝並不言語,凝目望着熊熊燃燒的三層洋樓,此時,身後又是一陣騷亂和汽車的動靜。

“這……”車上下來的是從金店辦公室趕來的東宮神璽,雖然事先聽到消息,然而望着已成火海的建築也有些目瞪口呆了,不過他畢竟還是鎮靜,看見了夜鴞無影,趕緊過來,還沒開口,就又看見了棄天帝如石像般的背影,倒是更加震驚了,“……這……”

“……蒼老闆和赭老闆被人冒名接走了……”夜鴞無影也是老練幹警,又常在警察廳,對曌雲裳同封雲社的糾葛倒也是隱隱約約聽到一些,早就和大家一樣生出了聯想來。


“舅父……”伏嬰師的聲音也有點發顫,走上前,輕輕說:“……赭老闆身強體壯,並非沒有自保之能,所以蒼……老闆也……”

一句話不說,只是靜靜看着面前熊熊火焰,看了半晌,才慢慢轉身,一面走向汽車,一面沉聲說:“救火吧。”說着,已經站在汽車邊,補劍缺趕緊跑過來,要替大帥打開車門。誰料,卻與棄天帝已經伸出的手撞了一下,棄天帝“哼”了一聲,已經推開了警衛,堅持自己拉上車門。然而,車門卻好像卡住,竟沒有拉開,棄天帝再拉兩下,終於還是讓開,示意一直戰戰兢兢的補劍缺去開門。


“大帥,請……”補劍缺拉開車門,很擔心地看着仍是堅持絕不回顧的棄天帝,退開了。

……

立在車邊,終於決定要上去的時候,又是一輛汽車略帶着些魯莽急躁,開進了火場。

“夜鴞,怎麼回事,紅樓怎會失火!”車子停穩,衆人已經認出是大帥的副駕,因此當少帥從駕駛座出來,倒也不驚訝了。

“少帥,大帥在此……”夜鴞無影趕緊一指。

“咦,父親也在。”朱武離開了轎車,四處巡迴看看,倒是很容易便找到了“高人一頭”的J城大帥,“父親……這……”

此時,副駕駛座上,車門一響,一個人慢慢下來,臉色蒼白看看棄天帝又看看火場。


“蒼先生!您……”補劍缺叫了出來。

蒼看看火場,又再次看了看棄天帝,“……朱武少爺請我和師哥吃飯……長官……曌……”只說了一個字,突然眼前一個人衝了過來,一把拉着他的手腕,直接推上了另一輛車。

“長官……”

“回別墅!”跟着坐了進去,棄天帝吩咐一聲,轎車立刻啓動,分開人群將有點錯愕的衆人及朱武留在當地,揚長而去了。

……

“……怎麼回事啊?”朱武撓了撓頭,看看一邊也有點哭笑不得的夜鴞無影,卻見他已經裝作什麼都沒看見,轉身去囑咐火龍社的帶隊專心救火,隨後招呼手下人撤隊了,只是走到身邊的時候,擡手拍拍肩膀,說:“少帥……您……今天回公館住吧。”

“啊?……”朱武愣愣,心中有點不快,不過還是回身打開了車門,坐了進去,對後排座上兩人說:“先送你們……”話音未落,旁邊的車門也被拉開,伏嬰師一頭紮了進來。

“你……”

伏嬰師不理會朱武,直接轉頭看向後座,見到一直坐着,臉上表情嚴肅的赭杉軍,竟是輕笑一聲,不過又看到了坐在另一邊更有些驚訝的紅衣女子和坐在兩人中間的小女孩的時候,只好將要說的話先吞了回去,改口說:“我陪表兄送這兩位。”

“……閣下,今日可立了大功了。”車子啓動,看着通過後視鏡頻頻看向自己的伏嬰師,赭杉軍終於忍不住開口了。

“哈……”將臉一偏,伏嬰師也不出聲,片刻之後,才突然說:“表兄,你帶着兩位老闆出門,可是鬧了大家一場虛驚啊!紅樓失火,我們還以爲是曌雲裳喪心病狂……”

“啊?”朱武一嚇,搖了搖頭,“我其實是有事相求,所以才請赭大哥和蒼……吃個飯。”——


傍晚時分,朱武將出席了斷風塵結婚儀式之後便回來收拾行裝的黃泉送去車站。在站臺上,遇到了幽溟和送他而來的愛染嫇娘及易水心。

“二哥……”幽溟臉上只能看出不快,然而還是踏步走上,“我跟你回去,先去退婚,再來接嫇娘回家。”

黃泉點了點頭,又看了那紅衣女子一眼,無語轉身上了車。

……

“你……有什麼打算?”

看着列車緩緩開動,直到出了車站,天已經全黑。朱武扭頭問一直目送的愛染。

“……幽溟給我們留了些生活費。”愛染嫇娘低聲回答,拉着易水心的手,“我自己再找碗飯吃……”也許這一去,便再也不會回來了吧。

“幽溟和黃泉不會放心的。”朱武轉頭,“我倒是有個地方可以讓你安身。”


“所以……表兄你便想請封雲社收留嫇娘……”伏嬰師靜靜聽着,慢慢點了點頭,“這是黃泉少校的主意?”

“嗯……他向我建議。我覺得可行,今天便直接引薦嫇娘他們認識,蒼和赭大哥也都答應了。”

“這事……舅父知道麼?”

“……不打算告訴他,他不會同意的。”朱武搖了搖頭,已經將車拐上了直奔南崗子的大路上。

“長官……”

坐在車上,蒼不時看看身邊沉默不語地棄天帝,“曌大小姐……安危如何?”話音剛落,卻是被一把攬在懷裏。

“長官……”

棄天帝沒有回答,只是緊緊抱着,一路回到別墅,下車之後,竟還率先下車,將才跨下轎車的蒼打橫抱在懷裏,一直上去二層,自己的臥室。

“長官,”被放在床上,蒼其實還是有點霧煞煞究竟棄天帝今天爲什麼會表現出這反常地帶着怒氣的關切。

“……晚上去哪了?”站在床邊,一面解開外套,一面問道。

“……朱武少爺請我和師哥去家小店吃火鍋了,長官……”嫇孃的事情,不願多提,蒼便簡單帶過了。

棄天帝愣了一下,竟是氣笑了,甩開外套,扭身壓在蒼身上,“明天關他禁閉!”

“長官……朱武少爺……也是好意……”脖頸上被啃了一口,蒼覺得朱武若是因爲這事被處罰,實在是有些抱歉,還是輕哼一聲,辯解起來。

“什麼時候才能成熟啊……”棄天帝今天也是心神皆疲,提到朱武,總是是帶着那麼一股很鐵不成鋼的意味。

“我曾聽說……男人真正成熟,是在自己父親的葬禮上……”話一出口,蒼便後悔了,並不是因爲壓在自己身上的棄天帝本來已經現出些許溫柔的異色雙眸一下子變得犀利起來。

“……哈,是這樣麼?”

蒼的眉頭也皺了起來,嘴脣動了動,雖然彷彿開了天眼一般預感到了什麼,然卻又無力到不能出聲。

“那他還是……保持這樣百八十年再說吧!”棄天帝眼神又又溫柔和淡定了起來,輕輕摸摸蒼緊繃的臉,先笑了起來。

因爲覺得自己說錯了話,蒼猶豫了一下,看着棄天帝,輕輕地說:“……祝長官長命百歲。”

“謝。”棄天帝的笑容更加柔和,湊在蒼的耳邊輕輕回答,“幾時曾讓你失望。”說着,手已經探進蒼的衣襟下襬裏面去了。



“哈,我就說了,是被你們的人接走了啊!”

紫荊衣看見叩門進來的赭杉軍和朱武等人,不先招呼自家人,反而是有些不耐煩地轉頭向着坐在院內裹着大衣還被凍得哆哆索索的警員說——夜鴞無影爲謹慎起見,留下了兩名手下在此,既是等候也算保護,同時又是監視。不過因爲吩咐不許無禮,倒叫這兩個小探員在紫荊衣面前雖然吃癟不少,也不敢還嘴。

“荊衣,衆位師弟……”赭杉軍向着聽見動靜都跑出來的衆人略一點頭,又向着身後跟着的朱武與愛染嫇娘一擺手,道:“進屋去說。”

再沒有被正眼看過的伏嬰師也不在意,理所當然在朱武身後跟着,一起走入了正房屋內。

“……這位是愛染嫇娘……嗯……遇到些困難,無處容身,朱武少爺託付我們,我和蒼也都想幫幫,所以,今後這位大姐便暫時住在封雲社了,嗯……我們也想好了,就和小師妹同屋,正好有個照應。”赭杉軍慢慢訴說,同時謹慎看着衆人反應。

“是是,這是我朋友的愛人,他去外省辦事,所以……可能有段時間照顧不來。”朱武在旁邊補充。

“……赭師哥,蒼師哥呢?怎麼兩人去,就你一人回來?”大家心思顯然不在這個女子身上,黃商子忍不住,追問起來。

“蒼他……回來途中被……”赭杉軍看了一眼朱武,覺得當着他直呼棄天帝的名字不好,但是又實在不服氣叫出“大帥”兩字。

“我們回來的時候,紅樓失火,我們便去看看,結果遇到了父親,蒼被他接回家了。”

“哈!”紫荊衣嗤笑起來,轉身一面走回屋內,一面說,“既然如此,我去睡了。哦,愛染大姐,幸會了,小弟紫荊衣。告辭。”隨後,不等赭杉軍招呼,已經一撥拉看來也不欲發言的金鎏影,“走吧,回去睡覺。真是白操心,蒼老闆睡過的床,多於咱們坐過的車啊。”

“你……”朱武剛要發作,已被攔着了。

“既如此,愛染大姐,你有什麼需要的麼?”赭杉軍微微搖了搖頭,繼續道。

“……小妹初來乍道,全仗大家幫襯了。”愛染一拱手,露出江湖女子的一面來,“小妹原先也是吃開口飯的,也曾在津門混飯吃,對封雲社大名也有耳聞,如今能在J城相識,也是緣分。”

“大姐……原來是哪行?”墨塵音代替有點驚訝地大家問道,不過其實自己也沒想到,朱武的朋友怎麼差距這麼大,一下子又是高級軍官又是跑江湖的。

“原是唱燈影大鼓的,不過後來遇到了……”愛染看了朱武一眼,“當家的是朱武少帥的同學。”

“哦。”大家頓時明瞭,也便不再多問了,此時,剛才仍在哄着幾個小孩子睡覺的赤雲染這時候終於得了空,帶着赤宵練來到了前面。

“水心!”赤宵練又見到了夥伴,頓時喜出望外了。

“小練,我和夫人,要搬來一起住了。”易水心此時心情也是輕鬆,跑過去和赤宵練拉在一起。

“好啊!封雲社大家都好得很!”

兩個小姑娘一見面便嘰嘰喳喳不停,然而那份純真的歡喜,卻叫成年人也羨慕得很了。

……

“你還有事?”

安置了愛染和易水心,朱武便要告辭。伏嬰師卻提出來有事要和自己講,當着衆人和朱武之前,赭杉軍不好拒絕,只能送了出來。

“曌雲裳恐怕是凶多吉少了。”朱武開車先回公館,剩下兩人肩並肩走在巷子中,伏嬰師也不隱瞞,直接說道。

心情糾結得很,赭杉軍不光是不知道如何表達,更不知內心深處對這件事應是覺得欣喜還是憤怒,沉默了片刻,才說:“大帥看不上的人,下場都會如此悽慘麼。”

“……與大帥無關,是她自己……”伏嬰師眉頭一簇,“有了心魔。”

“有心魔的,不止她一個……”赭杉軍沉靜片刻,他也和曌雲裳打過交道,確實不能不認同這句話了,然而想到此處,回憶這一日以來自己所見所聞,竟有毛骨悚然的感覺了。

“……是,赭老闆倒是看得清了。”伏嬰師苦笑一聲,大帥的心魔已解,卻不知自己何時才能開懷,也許自己本身就是魔吧。

“有些事,我不想說……因爲……畢竟閣下身份與我大不相同,但是……我卻覺得……有些做法,並不是非此不可吧。畢竟,冥冥之中……尚有青天。”

“哈,各人有各人的謀食方式而已。”

“……多謝。”

“嗯?”

“雖然,不欣賞你做人的方式,但是,若是不說這聲謝謝,便是赭杉不會做人了。”

“……哈。赭老闆之前還有欠在下一個人情。”

“我記得……”

“是因爲蒼老闆而欠的吧……”

“嗯……這次,算上蒼的份,欠你四份人情了。”

“哈……我不貪心。”

“我也不習慣欠人太多……”

“那就……”伏嬰師擡頭看看深黑色的天,緩緩說:“先請我吃碗餛飩吧。”說着將手一擺,卻見那巷子裏已經人走燈黑,餛飩攤子早就撤了,“哈……報應麼……”伏嬰師自嘲一句,“那便改日吧。天不早了,赭老闆請回,咱們身後那兩位也急着收班了。”

回頭看看那兩個凍得哆哆嗦嗦的警員,赭杉軍想了想,問說:“你知道現在J城還有哪家館子營業?我想請這兩位兄弟喝酒。”

“哈……容我想想,嗯,地方倒是有,就是路不太好認……”

“請帶路。”赭杉軍一笑,便轉身去招呼那兩個小警員了。



舊曆十月初十一大早。

紅樓金店家的別墅失火,大小姐曌雲裳葬身火海的新聞已經傳遍了整個J城。

少帥朱武一晚上沒睡踏實,雖然紅樓的火災是一方面,不過更讓他輾轉反側的是——昨天回來,還在公館留守的任沉浮已將前前後後的事件告知,至令他倒是對父親有點愧疚了。不過想來想去,這總也是巧合而已,父親並非真的不講道理,便也能安心閤眼了。一覺睡到天亮,剛剛起身出屋,便見到急急忙忙跑上來的黥武。

“小叔,曌大小姐燒死了?!”

前幾天,黥武正忙於應付期中測試,連昨天斷風塵的婚禮都沒去參加,誰料今天終於能鬆口氣,卻是一大早便聽到如此火爆的消息:紅樓失火,連大帥都親臨現場。黥武覺得事不單純,立刻夾着書包跑了回來。

“……應該是吧,我也才起來。父親在別墅。”朱武回答一聲,本來很好的心情,因爲聽到那個人而有點索然,其實朱武和曌雲裳沒有直接接觸,然而上個月棄天帝腰傷惡化的舊恨還是記憶猶新,“昨晚我離開時,火還沒熄滅,不過什麼情況也不知道。你是……”

“外面賣報的都是這麼喊的……”黥武吐了口氣。

“……先吃早飯吧,這事你不用多管。”撓撓頭,雖然曌雲裳身份特殊,然而充其量也只是一場火災而已,估計只有最後的事故報告能稍微在J城大帥的辦公桌上放上那麼一兩分鐘而已。

“好,咦,表叔不在啊?”路過二樓的時候,向着走廊看了一眼,上次離家時,伏嬰師已經搬來住了,不過此時卻不見他。

“他啊,昨天陪我一起去了趟封雲社,不過離開前……”朱武一面說着,一面下樓,路過門廳時卻見伏嬰師慢慢悠悠地正從前院走回來,“喲,回來的正好。”朱武一笑,走出大門跑下臺階去。

“哈,表兄早啊。”

“你喝酒了?”從未聞到這個一素嚴謹自律的表弟身上沾着些放蕩形骸的氣息,朱武覺得新鮮了,湊近問:“和誰?”

“表兄,雖然蒼叔平安,不過大帥對您只怕餘怒未消,表兄不趕緊想個什麼辦法,討好一下?”伏嬰師微微擡起眼瞼,看看滿臉好奇湊過來的兩位少爺,淡淡笑說。

昨夜帶着那兩個留守警察和赭杉軍走了幾條大街,終於找到家還未熄火的小酒館,讓掌櫃的大鍋燉了點肉片白菜以及白日賣剩下香腸火腿之類,抱了兩壇即墨老幹榨,也一併溫了,便就喝起來了。

兩個小警察有家有業走得早,伏嬰師和赭杉軍卻覺得已經過了半夜,回去路遠,多有不便,便邊吃邊喝,也談論些戲曲逸聞甚至是舞臺技藝,一直到了天將破曉,才結賬離開。在最近處分道揚鑣了。所以,伏嬰師慢慢悠悠回來,其實酒早已醒了,只是有點不願明白地意味。

“啊?生那麼大氣啊!”朱武皺皺眉頭,不過是請朋友去吃那家很好吃的麻辣雞火鍋而已,何況自己這次真的是有正事要辦。

“唉?小叔?你又怎麼把叔公惹了啊?”黥武扭頭問了一句,倒是淡定得很了。

“……先吃飯,吃飯!”那個“又”字聽得有點刺耳,朱武揮了揮手,向着餐廳方向一指,“伏嬰,你怎麼上去了,吃早餐啊!”

“哈,我先睡會兒。”伏嬰師一笑,繼續上樓。


“大帥,”立在天波別業棄天帝書房裏,夜鴞無影臉色相當難看,“曌大小姐的屍體,便在三樓臥室……結合薄紅顏的描述,看來應是用火不慎,加上精神不好……”

“斷風塵和夫人知道了麼?”棄天帝看着手裏潦草的報告,點了點頭,隨手放在面前沒擡頭問道。

“這……東宮少爺說他去……”

“嗯……工作上的事,自己安排吧。辛苦了。”

“是!”夜鴞無影立正敬禮,轉身出去了。

“等等。”突然想起了什麼,棄天帝用手指點點桌上的報告,“字太難看,找人重新抄一份再交給我。”

“……是!”


夜鴞無影離開之後,棄天帝站起身,拉開了旁邊的側門,走回到臥室去。

蒼還在床上睡着,棄天帝笑了一聲,將被叫起來之後赤着上身直接套上的軍裝外套脫下來,又鑽回被子。湊到那溫熱柔軟的軀體旁邊,一把抱着。

“唔~”抱着自己的手臂和插進兩條小腿之間的腳都有點涼,被驚醒的蒼迷迷糊糊微微掙扎了一下,但也沒有什麼效果,也只能略微動動在棄天帝的懷裏找個更舒服的姿勢靠着了。


……

“長官……”

“嗯?”

眨眼已經是中午,棄蒼二人坐在樓下餐廳吃飯,蒼突然想起剛才起身時聽僕人說起的傳聞來,突然問了一句,“您……當真把朱武少爺關了禁閉?”

“是啊,上午的事。”說得理直氣壯,棄天帝慢慢點了點頭。

“……昨日之事,只是巧合而已。”有點苦笑,不是不知道棄天帝昨日的焦心,只是,覺得若因此而處分,有點讓人看笑話的意味。

“不是昨天的事,”微微搖了搖頭,似乎有所感應的看向門邊,“他不聽我命令,如此而已,八小時緊閉,很便宜了。”此時,那久違的滾圓毛絨的肥貓慢吞吞走了進來,卻僅在棄天帝腳邊停留了一下,便又轉向,老實不客氣的跳到了蒼的腿上。

“……蔥花?”也有些驚訝了,蒼摸着蔥花脖頸和後背,看着棄天帝,“那小貓……”

“哼,朱武拿了一隻私下送給朋友了,剩下三隻,放在樓上客廳裏的,放在樓上客廳裏的新窩了。”棄天帝似乎有點不高興蔥花竟不來親近,而且所謂“擡棺材貓”之事,現在也沒有必要提起,便隨便搪塞了。

“……哦,”其實爲了一隻小貓關兒子禁閉,更加可笑,不過蒼亦是知情人,而況如今看到蔥花平安回來,甚至還比之前更胖,也便安心了,低頭撫摸着蔥花,一時竟忘了吃飯,連棄天帝莫名其妙又不甘心地嘆了口氣也沒聽見了。

……

“戒老,小貓起了名字麼?”吃過飯,蒼臨回封雲社之前蹲在客廳那中間放着絨布墊子的草籃之前,看着其中三隻已經能睜眼的小貓眯着眼睛睡覺,倒也生出了少年人應有的頑皮心思了。

“嗯,起了,少爺說叫……”戒老記性不太好,從口袋裏掏出個紙片子,“哦,黃的那隻叫花雕,黑的那隻叫小黑,花的那隻叫沙利文……”

“哦……有點拗口啊。”前兩隻還好,沙利文是個外國名字了吧。

“嗯,還有一隻叫狗不理,被少爺送人了。”

“狗不理……”蒼終於忍不住笑了出來。

“咳咳。”棄天帝咳嗽一聲,走了上來,“走吧,我去議事堂,順路送你去封雲社。”

“嗯……”蒼慢慢站起來,又有些捨不得的回頭看了看睡得正香的小貓……



“哎?師叔回來了!”

“嗯,天草伊達……”

“哇!師叔抱着什麼呢!!小貓啊!”小孩子眼尖,沒等蒼問話,已經看到了睡在他懷裏的一隻小小的黑貓,“好可愛啊,原來竟是這麼小啊!”伊達手快,已經搶先接過去了。

“趕緊抱回屋裏,外面冷!”蒼看着兩個孩子掐着貓咪的樣子,其實有點心疼,不過想想小孩子終歸頑皮,也只好囑咐一句,“師哥呢?”

“哦,師父在裏面呢!”伊達已經把小黑貓揣進棉襖裏,着着急急跑回自己的住處,去給兩個大點的女孩和一對弟弟妹妹們看了,只有天草回頭喊了一句。

“哦!”蒼答應一聲,和前院中院的師兄弟打了過招呼,便到後院去了。

“蒼?”赭杉軍早晨回來,正好叫醒天草伊達,看着他們練功之後,才回屋睡了,其實也是才起來的,不料正要出門洗漱,卻正遇到蒼也回來。

“嗯,師哥……”蒼慢慢點了點頭,隨即臉色嚴肅起來,“曌雲裳死了……”

“……昨日和伏嬰師談過了……這事,不用再想了。”

“嗯。”蒼認真的點了點頭,“愛染她如何?”

“已經安頓下來了,她本就是藝人,和大家相處應該不難。”赭杉軍在井邊稍微洗了洗臉,便又往回走,邊走邊說,“易水心和赤宵練原本就一起長大的,倒是更不用擔心了。”

跟着赭杉軍走進屋裏,向着自己臥室一指,進屋換衣,蒼沉吟了一下,還是說:“不過……我有些擔心……”

“……擔心她那個丈夫?”赭杉軍自然而然隨後跟入,也是一皺眉頭,“……你我沒有討論此事的資格吧。”

蒼慢慢點頭,又輕輕搖了搖頭,說:“總不好將人往壞處想。”

這次,卻又輪到赭杉軍先搖頭後點頭了。

“二位老闆在麼?”

這個時候,卻總是能聽到黑狗兄熟悉的聲音,兩人對望一眼,心照不宣了。

……

“二位老闆,先來道個平安,這下可算是消停了啊。”黑狗兄拱了拱手。這時,準備出發的衆人,也陸陸續續走出了房間,看見經理來了,也都湊近打個招呼。

“經理,有事麼?”蒼看看黑狗兄的臉色,繼續問。

“是啊,是啊,天涼了,大家在意身體啊。唉……剛才收到的消息,給咱們唱開場曲的那個小姑娘,傷寒沒了……”黑狗兄搖了搖頭,一大早,自己大門被拍得山響,一路上跑來,又都是火災的消息,真是晦氣得很了。

“……這,經理,您看着辦吧,該盡什麼心的……須我們去趟也行。”

“不用,不用……唉,蘆蓆一裹,弄口薄皮棺材也就行了……我一會兒去看看,二位老闆還要登臺,別去了,今天上臺前,多燒柱香啊。”

“嗯……”蒼點了點頭,倒有些想起當年師父去世時的情景了,無論死前如何親密,人一走,竟是連聽個訊息都要燒香去穢……

“經理,……那今晚的開場……”赭衫軍隨後問道。

“這……消息來得太突然,我還沒顧得上找……這……這……”

“衆位大哥,小妹是吃這碗飯的,小妹去唱吧!”這時愛染聽說蒼回來,過來道謝,正巧聽到,便直接插嘴了。

“這……大姐,您……”不太好開口,蒼只是搖了搖頭,遲疑了一下說:“讓您登臺,不太好。”

“這沒什麼,既然能住在同一個屋檐下,大家便把我們當自己人就行……”愛染答得乾脆,“不過,今天倉促了,得勞煩大家給我借個鼓。”

“好。”知道愛染的意思是不想吃白食,前後考慮覺得這樣對大家也好交代,赭杉軍搶在蒼之前點了點頭,“辛苦大姐了,鼓我去找,您這就跟我們去吧,和琴師聊聊。”

“嗯,好。”愛染微微一笑,眼神卻不似昨夜那般陌生彷徨了。

“師哥,蒼師哥……帥府又派人來了……”衆人正商量,赤雲染跑了進來。

“嗯?”

“蒼先生,大帥命我們送些煉乳來,說是鮮奶不好保存,煉乳用熱水給小貓調着吃……”進來的人,應該是兩個警衛員。

“……多謝。”蒼點了點頭。看着兩人兩個大盒子交給天草和伊達,再鞠了個躬,離開了。

“貓?”赭杉軍有點納悶。

“是……公館的貓咪生崽,長官送了我一隻,進來的時候被天草和伊達抱他們屋裏了。”

“嘖……”紫荊衣冷笑一聲,看着盒子上的外國字,“這貓倒是吃得比人還高級了。”

“師弟,師弟,”金鎏影趕緊接口,一本正經地說:“大帥賜的貓,當然要好好養着!再說,既然送來了,總比咱們自己花錢買好啊。”

“……我去換衣服,大家去戲園子吧。”蒼輕輕吐了口氣,轉身走了。

……

“師叔……”

說是換衣服,其實只是想在屋裏獨自坐坐。不過才坐了一會兒,便聽見有人敲門,蒼站起身,開了門,卻見天草和易水心站在門口,用塊毯子仔仔細細地裹着小黑。

“嗯?怎麼?”

“這是大官送給您的貓,我們不敢養了,怕養不好……”天草指指易水心抱着的小貓,伊達和赤宵練有點捨不得,不過他們商量了一下,還是覺得應該把貓還回來。

“……天草,這貓咪既然抱了回來,就是咱們大家的。”蒼微微彎下腰,用手背摸摸還在打瞌睡的小黑貓。“師叔這麼忙,又不會養什麼小動物,所以請你們幫我照顧,好麼?”

“師叔是說,貓貓還讓我們養着?”天草其實也捨不得,聽蒼這麼說,倒是高興起來了。

“嗯!”

“那……那我們能給他改個名字麼?”

“啊?”

“剛才他睜眼了,一個藍色一個黃色,可漂亮了,所以,我們想叫他‘大帥’,這眼睛和那個大帥一模一樣啊!”

“……好啊。”臉上也露出頑皮神神色,蒼禁不住笑了。

“哦哦,大帥!大帥!我家養了只大帥!”天草便這樣叫着,一路快樂的跑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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