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場 封雲社J

舊曆十一月廿四,新曆乃是第二年的1月8日了,不過,在大多數人心中,現在的日子,仍只是年末而已,畏懼債主臨門或是充滿歡慶的期待。

算是睡安穩了些,又是西曆的週末,帥府也沒有什麼特別的召喚,蕭中劍醒來的時候,上午已經過去了一半了。略微洗漱後。睡在隔壁那聽見動靜,昨夜也託詞沒有同父親回家的冷醉,已經過來敲門了。

“蕭兄啊,總算是起了,”早就穿戴整齊,等得不耐煩了,冷醉恨不得拉起好友就出門。

“嗯?”有點一頭霧水,其實剛在對鏡梳頭時,還在盤算今日如何度過,想到蒼日,也便不由自主想到蒼和封雲社了,總覺得自己既然已經知曉真相,總也要向蒼知會一聲,也免去他一直以來隱瞞辛苦,而況,應該有更多信息才對的。

“學生聯合會啊!今天有活動。”眼看就要中午,估摸那邊也要聚集完畢,急急拉起蕭中劍便出門了。

……

“欸?蕭中劍……你……你來了……”

因爲不想讓家裏知道,所以蕭冷兩人都沒有坐轎車,而是叫了洋車又提前下來,等到走進往常聯合會幹部們時常歡聚並討論大事的那家酒店二樓的包廂,果然是大部分人都已經到齊了的。

“嗯……”面對會長的出迎,蕭中劍有點不知如何回答。

“哈。我通知的!你們差點就忘了吧!”冷醉跑的有點叫渴,先衝進門看看桌上倒是都沏好了餐前茶,他問問,拿了最後兩杯尚無人問津的,一面自己喝着,一面隨手遞了一杯給一路而來的同伴了。

“哦,哦。幸虧你們兩人相好,我倒是才想起沒有通知蕭會計了。”

“哈,你們真是,他是會計啊,經費都在他那裏,他不來,一會兒誰結賬啊!”

“哈,哈哈,是,是啊,既然人都到齊了,那就吩咐上菜吧。”會長說着,又再安排了一下有點混亂的座位。

……

“會長……要是沒什麼要緊的事情,我想先離開了,尚有些事情待辦。”坐到下午二點,蕭中劍終於忍不住,找了個空子說道。

“啊!是工作上的事情麼?”會長就彷彿受了驚嚇一般,欠身問道,而同桌的其他人,訕訕無聊之中,也似乎是全都留心了起來。

“不,最近沒什麼要緊事情。我只是還想去拜訪一位好友。”越來越覺得渾身不太自在,蕭中劍已經起身去拿大衣了。

“哦,也好,也好……若有了什麼其他信息或是決定,再召集大家吧。”

“嗯。先告辭了。”

“蕭,等下,我也走!”其實一直在等着好友說這一句話,冷醉幾乎是一下子就跳了起來,兩人便開了包廂門,向衆人道別之後,一道下樓去了。

……

“……今天究竟是爲什麼才開會啊!”一下樓,冷醉便忍不住抱怨了一句,除了吃吃喝喝閒聊之外,便沒有什麼正經事情,“我還以爲是北京有了迴音,要商量北上請命的事情了。”

“……嗯,我也不知道。”最近重要的變故太多,腦子有點混亂,倒叫心思一向敏捷沉靜的蕭中劍也不知道應當先思量什麼。

“對了,你說要去找誰?”

“……啊,我是想去見見蒼大哥,蒼日的事情他應該是早就知道的了吧……”

“對啊!他出入帥府,肯定是知道的!再去問問他!”冷醉一聽,也立刻來了精神,“不過……今天是有戲的吧……現在過去,來得及?”

“無妨。”蕭中劍一笑。

“哈,你是封雲社的大股東啊。”冷醉輕輕敲了敲頭,“年底了,心都亂了,你看他們今天開會都不通知你這個管錢的……”

“唉!我也暈了,忘記結賬了!”被這麼一提醒,蕭中劍也是想起自己於學生聯合會的第二項職責來——一向聚餐都是自己用幾位骨幹和衆多會員的集資結賬,再將賬目記了,定期彙報的了。

“快回去,看他們的意思,多半是還要再坐一段的。”兩人說着便已折返了。

“……冷醉,錢包借我,出來急了,沒帶在身上。”短短百步距離,蕭中劍將大衣口袋裏裏外外摸了一遍,走到酒樓門口不遠時,終於聳聳肩,向着冷醉伸出了手。

“哈,我就說,年底都亂套了。”冷醉一笑,絲毫不覺得是自己上午太過着急催着蕭中劍的緣故,從口袋中掏出錢夾,便遞了過去。

“啊!”


正要接過,卻沒有料到僅僅一寸的距離,卻突然伸過來了第三隻手,一把搶過冷醉的錢夾,扭身就跑。

“哎!偷兒!”兩人扭身,只見一個矮小身影已跑了好幾米了,也不多想,拔腿便追,然而兩人身材雖不臃腫遲鈍,只是平素卻也不見得有什麼鍛鍊,即便是跑得稍快的冷醉,也眼見得和那偷兒越拉越遠了。

“哎!抓偷兒!抓偷兒啊!”冷醉急得大叫,只是正是下午,此條巷子內多是酒樓茶肆,正是冷清時分了,冷醉喊了幾聲,其實也是不抱什麼期望的了。只是,卻也只有這般時候,斜刺裏衝出兩個穿皮鞋的,將人按倒地上,這般情景,倒顯得格外感人十分了。

“多謝,多謝……”無暇細思爲啥這一素高雅的巷子裏也會有這種便衣穿皮鞋的埋伏,冷醉接過錢夾子,點了點裏面的款子,轉身便要交給已經趕到身邊的蕭中劍拿去付賬了。

“這個,冷少爺,這錢夾子是證物,另外還要請您去做個筆錄……”

……

“唉……”獨自坐在封雲社的後臺,蕭中劍慢慢喝着茶,聽前面傳來的唱腔,漸漸舒心的時候,其實已經是晚上了。幸好和那家酒樓老闆足夠相熟,蕭大少爺才能夠賒了人生中的第一筆帳。

“……蕭少爺,您……有什麼不順心的事情麼?”封雲社的大部分人都在忙着,只有黑狗兄一直惴惴相陪,見到蕭中劍終於舒展的臉上又露出了一絲不快,終於忍不住問了一句。

“沒……沒什麼……”想也想不透,只因爲回到酒樓賒賬之後,又見同志們散席下來,被會長叫到一邊……

……

“嗯?您的意思是……”

“對,我想今後就算要北上,只怕也是要分散進行,所以想先把會費作路費發給大家……特別是那幾位過得清苦的……”

“嗯……我回去先整理賬目吧。”


突然要分錢,雖然是爲了北上請願,但是卻又有點要散夥的意味了。想到這裏,蕭中劍情不自禁又皺了皺眉頭了。

“啊,抱歉,抱歉……我不該問!”這表情叫黑狗兄看了去,又誠惶誠恐起來道歉了。

“嗯?您說什麼?”

“……我是說,想來您煩惱的都是帥府的公務,我們是不該問的,不該問的……”

“這……”心中猛地一顫,自己現在的身份,已經不是區區一介學子,而是……J城督辦的祕書了吧……難道……想起今日酒樓上衆人的訕訕和遮掩,那群人,已將自己當做叛徒了麼……一種從未經歷過的惶恐和惴惴瞬間讓蕭中劍喘不過起來了。

……

“蒼大哥,其實是,有點事情要和您聊聊。”

今日的晚場,蒼理所當然一直唱到最後,從前臺下來,已是深夜,儘管如此,等了一晚的蕭中劍還是難得執拗的向着正在卸妝的蒼,提出了這個要求。

正在用熱毛巾擦臉的蒼動作停了一下,慢慢抹下雙頰的最後一抹嫣紅,直了腰,扭身望着蕭中劍,露出了一個疑問地表情。

“我……已經知道蒼日是誰了。”蕭中劍壓低了聲音輕聲說,“所以,有些事,還需要問問您。”

“……嗯……在這裏說,還是……”前臺的燈光已經暗下,蒼頓了頓,“您和我一起會封雲社再聊?”

“……這,打攪了。”其實,如是說這就開口,其實蕭中劍也不知道應當問什麼了。


短暫步行之後,蕭中劍和封雲社衆人一起回到了暫租的小院,謝過了向自己遞茶的赤雲染之後,等到她出去,縱使是在蒼的房內,也能感覺的出,這院內的其他人都識趣的睡下了。

“……蕭少爺,之前隱瞞抱歉了。”長出口氣,蒼心裏也有點哭笑不得,只怕同樣的話,自己不知還要再說幾次,才能將這持續數月的“大戲“徹底謝幕了。

“哈,不礙的。依照蒼日的脾氣,應是他要您隱瞞的吧。”蕭中劍一笑,他對此事根本沒有見怪,因此回答的很是釋然了,“只是,蒼日身份,我和冷醉猜了許久……想不到,他和棄天帝有所瓜葛啊。”

“……嗯?”蒼微微一愣,心思細密如他,瞬間察覺蕭中劍口風不對,然而也只能順勢假作調整坐姿,理了理思路“……蕭少爺,您……還想知道什麼?”

“這……”一時語結,其實細想起來,自己和蒼日相處時間和親密程度應是已經超過蒼了,除了身份,還有什麼需要問他呢?“……我想知道,棄帥對蒼日……”問不出口,因爲,是器重還是平常,確實不知自己更希望什麼答案。

“……棄帥對晚輩皆是很用心栽培的。”

“多謝您……蒼日對我的身份……是否也……不……我其實是有些忐忑,一旦蒼日回來,我定是要向他言明自己的身份……那時……”

“……蕭少爺,其實,我覺得,蒼日在這點,比您……放得開些。”

“嗯?”

“……蒼日,從來沒想過您的身份是什麼,在他眼中,您便是您吧,因此,您是何人,於他其實並無差別,也無關緊要。”

“哈,謝您了,天不早了,告辭。”慚愧之餘更多乃是釋懷,之前那些小兒女般的煩惱,似乎都不算什麼,蕭中劍拿了搭在床邊的大衣起身,拉門便要出去,卻不料才邁步出了正房,卻見到已經穿着大衣,在院內踱步的藺無雙了。

“蕭少爺要離開了?”顯然已經等了一段時間,藺無雙邁步上來。

“嗯……師哥,我看天色晚了,要不要請黃師弟他們……”

“我來送吧。”藺無雙微微一笑,將手一擺。

“……嗯,有勞師哥。”

……

“藺老闆,您是有什麼事要跟我說?”心事基本了結,蕭中劍也恢復了往日聰敏了。

“……其實,因爲您是封雲社的資助方,所以,有件事需同您……”

“……是要離開的事情麼?”這事情,本就一直有個風傳,最近,雙儀舞臺的老闆,甚至是那灰頭土臉的商樂大舞臺的經理,都曾來就封雲社翌年的合同前來旁敲側擊了。

“正是……本來這件事情應該先與您商量,得到您的允可才能操作,不過,現在情況您也瞭解……”兩人踏在空無一人的小巷,輕聲商談,“成都那邊,已經基本談妥,封箱之後,我們便要儘早啓程了。”

“……嗯。我無異議,衆位老闆多加保重。”內心感慨良多,然前途黑暗,唯有珍重。兩人無言間,卻見對面一輛轎車駛來。

“蕭,蕭!正好,我就猜你還在封雲社,正好來接你!”冷醉從轎車後座探出身來,卻是在警局做完筆錄之後,被聞訊而來的自家司機接上,他心思一動,就直接開來封雲社了。

“……唉。”

將近十二點,斷風塵問訊處出來,頗有煩躁的在自己的辦公室一坐。

“……沒結果麼?”一直等着的當然還有任沉浮。

“大帥去了坊子,何時回來?”關了門窗,斷風塵才敢壓低聲音一問。

“……反正我週一上班。”任沉浮聳了聳肩,“你手下人反應還真是快……”

“切!不過是冷家少爺的錢包被搶,至於這麼熱血神勇麼!一幫飯桶!這才真叫丟了西瓜撿芝麻!”本來是有所傳聞學生會似乎是有個什麼重要客人需要接待,才配了觀察,誰料冷醉那次上街被抓,蹲了一晚上班房沒有別的收穫,倒是和抓他的兩個警察聊得熟稔……今次抓回的偷兒,雖一口咬定是見財起意,然而東宮神璽已經派助手前來暗中辨認過,確定乃是恨不逢的手下了。

“那客人……確實和你猜想無誤。”

“嗯?”

“祕書處也不是隻會寫幾封回函的……不過,還是跟丟了。”任沉浮低頭似乎是在處理文件時,心不在焉地說道。

“……難道,要偷偷抓幾個學生……”剛做此想,便已經開始搖頭了,已經有打草驚蛇之嫌,在進一步動作怕是不妥。

“給我點時間,或者,讓神璽全權處理。”

“那我做啥?!”

任沉浮終於擡頭,看着有點扎手紮腳的警察廳長,突然一笑,“繼續虛張聲勢就好了。”

十一月廿五和廿六兩天,也就這麼過了,其實於封雲社的其他人來說,也無非就是唱兩天戲罷了,而卻只有蒼一人,在上妝卸妝的間隙從那鏡中瞥見背後門框邊的日曆,驚訝於自己竟也就麻木於這數日子的心情了,不捨或期待;忐忑或愧疚,現在幾乎沒有什麼感覺了。

“蒼老闆,蕭少爺來了,您得空兒麼……”

“啊?”正用熱毛巾擦臉,準備上裝,而腦海中雖然麻木卻仍是徘徊不去的卻是門框邊那脆生生的薄紙印成的日曆頁頁掉落的景象,黑狗兄的聲音卻突然響了起來,“嗯,這就去。”蒼靜了靜心,放了毛巾,便即起來,水衣子已經穿在身上,不過蕭中劍也熟稔的緊,必不會介意的了,便不緊不慢的向着會客室去了。

“蒼大哥。”蕭中劍手中捏着一沓謄寫整齊的薄紙,正獨自坐在會客室內喝茶,聽見門響,也起身了。

“蕭少爺……”蒼點了點頭,不知如何啓齒,原本雖然熟稔,然而蕭中劍除非有事或是許久未見,一般不來後臺,明明是前天才剛剛見面深談,卻不知今日又是爲了什麼。

“蒼大哥,我收拾公寓才見這份劇本,還未給你。”

“嗯……金谷園……”蒼臉上微微一紅,明明之前已將蕭中劍改過的劇本看了又看,然而此時見到這三個字才想起尚有這一出,“……也不是,這般着急的……煩您這麼晚了還要再跑。”

“哈,不妨事,我預備過陣子便將那公寓退租,……搬回家裏去住。正巧這幾日帥府沒事,便開始收拾了,到時真正要搬,怕就不知放在何處了。”蕭中劍爽朗一笑,心中卻又有十分的愧疚了——收拾過後,便要北上請命了;然而,這【金谷園】的劇本,其實也是自己校訂了一遍之後,尚有些別的想法,才遲遲沒有拿出的了。

【金谷園】這戲,講的乃是東晉時石崇和綠珠的故事。那石崇本是東晉的富豪,靠的乃是在荊州刺史任上劫掠富商致富,後又同皇帝的舅舅王愷鬥富,本身也便不是什麼好人。然而卻竟有個歌姬綠珠,寧願爲他守節而死,這故事,在民間傳下來的,不去深究石崇爲人,也不想露富的後果,竟是隻見得綠珠墜樓的哀婉,有幾分悽美愛情的意味了。這調調,倒叫一素以“正史實·鑑實事”爲己任的蕭中劍所不喜的了,他校訂之後,實在是難以平氣,便想要從頭改寫,然而一來是實在是無空無心;二來……這故事要是真的照着自己的意思改寫,怕是一絲戲劇性也無,毫無唱演的意義了。因此也便一直放在一邊,時日已久便成了壓箱物了。

“倒是……多謝您了。”接了劇本,蒼其實是不知曉這故事,又心懸前臺演出,禮貌之後,便也告辭繼續去扮戲了。而蕭中劍看了看今日戲單,前幾折可算是有些平淡了,而蒼和赭杉軍的大軸雖然吸引人的緊,只是自己如今也是有工作在身的,不好留戀太晚,索性便一起割愛,直接從後臺退走,倒是免得一會兒聽了幾聲戲癮被勾起了便身不由己了。

離開的時候,乃是晚上8點剛剛開戲的時候,雙儀舞臺那巷子左右皆是些茶館小吃鋪之類,此時卻見些些食客茶客正在匆匆起身,應都是趕着進戲園子。而出來的蕭中劍卻覺得一陣陣飢腸轆轆,冷風又起,想了想,便側身閃進了一家小鋪。

進的時候沒有看清,走入才發現是間清真異教的館子,蕭中劍雖然說不上喜歡,然而自小和冷醉一起走街串巷,吃得口味倒也廣泛,尋思今日天冷,吃些羊湯羊肉倒也暖身,便也沒有再退出,靠裏找了空桌子坐了,要了碗羊湯一籠牛肉包子。

“喲喲,老闆啊,近來你這裏生意倒是不錯哦!”這時又進來幾位食客,約略是老客了,一面找位,一面和老闆寒暄了。

“唉唉,也就這一段了,來J城避難的多了,我這是叫座不叫賣啊。”

“唉……也是,也是,是說,老闆啊,你這裏人多,聽說了麼,怕是南面的戰場不大好了……”

“也有說啊,說是少帥……打了個一塌糊塗啊……唉……聽說大帥已經是急病了……不見這幾日都不見來接……”食客說着,嘴角向着隔壁雙儀舞臺一撇。

先提到“一塌糊塗”四個字,蕭中劍心中已經是一寒,然而讓他相信棄天帝會因着急生病,也是萬萬不能了,只是,這心情實在是難熬,羊湯還燙,總不能一口不吃起身就走,更何況……無論如何,還是想一聽前線消息了。

“不是啊,我到聽說,其實是前面的要被策反了,大帥其實是去坊子調兵了。”

“啊?這又是怎說?怎好端端的……”

“說是其實少帥自己倒黴,中埋伏已經死在前線,團長不好交代,乾脆就投到對面了。我隔壁有人的三小子就在前線……”

“哈,這說不通,若說是少帥被害死倒是更貼切了吧……”

此時那兩人點的醬羊肉已經端上,對了呷了兩口白酒,口無遮攔起來。

“這事,搞不好還是扶桑人乾的搞得暗殺什麼呢……”

“不會吧,斷風塵的二姨子不是嫁了扶桑人……”

“一個婦道人家,左右的了什麼啊?”

……

“總之,是聽說前面不太好了……”

默默的將食物吃下了肚子,本應是暖身的燙餅,此時在胃中卻總是覺得燒灼,蕭中劍付了帳,才走出門便在這種燒灼中寒戰了許久——少帥這人,自己不認得,然而突然覺得,只要是一想到這被稱爲少帥的銀鍠朱武,正是那自己每日陪在其身邊的棄天帝的獨子,便覺得不寒而慄,甚至有那麼一刻恍惚,覺得這人竟是和自己認知裏的朱聞蒼日重合了起來,種種消息,無論真假,卻總是聽到那個“死”字,就不停的戰慄。然而,蒼日終不是那少帥吧……只是,這究竟是能證明什麼,腦海中卻是一團亂麻,拆解不開了。


“少爺,剛才帥府來電話了。”

“嗯?”回到自家公館沐浴之後,坐在書桌前讓金無患替自己擦頭髮的時候,這年輕人一面動作一面彙報。

“嗯,是那位姓任的先生,通知您明天一早去上班,上午有會議,千萬不要遲到。”

“哦。”閉上眼,無論如何,是市井傳言還是軍情戰況,明日便能分曉,然而是勝是敗,於一個人的生死來說,當真是毫無關係——想到此節,蕭中劍情不自禁將頭撐在桌上了——早知如此,倒不如留在雙儀舞臺,看那最後的壓軸【白帝城】了。



今日乃是曌雲裳的六七,想到這一節,讓剛剛從坊子祕密趕回,才只睡了三個小時便要起身開會的棄天帝心裏略微有點不快了。他自上了軍校之後,便一素認定自己是不再迷信這些言辭中所謂的“不吉”的,然而,近來倒沒有這麼理直氣壯了。

“主人……少爺他……”在一旁服侍更衣的戒神老者,眼見着J城大帥的整理領口的動作略微一停,早就懸心之餘,終於還是壓抑不住,問了出來。

“嗯?”領口收拾利落之後,再看看袖口,棄天帝伸出雙臂讓老管家將軍裝外套給自己穿上,轉身的時候,又瞥了一眼老管家日漸佝僂的體型,卻不知怎麼竟是心軟了一下,輕輕地說:“那小子,暫時還沒法回來。”說着,邁開腳步,走出了臥室。


蕭中劍今天來的不早也不算晚,只是堪堪沒有遲到卻也不那麼顯眼的位置。剛剛魂不守舍地坐下,勤務員沏好了茶水還沒涼下,便要去開會了。

只坐了不多一會兒,便聽見一片腳步聲,站起身擡頭,便見棄天帝由補劍缺和任沉浮陪着走進了會議廳。然而,衆人的眼光,卻皆不約而同的落在了緊跟着棄帥而來的,一個陌生的面孔之上。

那是個穿着軍裝的青年,蕭中劍對軍銜尚不太熟悉,不過大約從他軍裝的精細程度和衣服的質料上,看得出應是個級別較高的士兵或是個下級軍官了。

“……前線戰事,”棄天帝落座,等衆人都坐下了,才毫不遲疑地開口,說了四個字,等衆人都調整了呼吸,將些些雜念摒棄之後,D省督辦才略微側頭,看了那一直立在身邊不卑不亢的那名上士,“你直接說吧。”

“是。”那略帶稚嫩和鄉村土話的口音,卻配上了令人訝異地平靜,而叫任沉浮、斷風塵這些與吞佛童子相熟悉的人來說,又多了一種莫名的熟悉。“團座的右手受了傷,不能提筆,因此只有讓屬下來口述了。前段戰事,大多是遭遇戰,大體順利,佔着上風,只是中間出了些料想不到的變故。”

“快說,少帥如何了!”在座又最近才剛剛同朱武混得頗熟的將官,已經迫不及待的問了出來。

“十天之前,團座已經探知了南軍會有一次轉移,便安排伏擊,少帥要求同去,只是在行軍途中,少帥的車子,不知因爲什麼事情停下,當時因爲是黑夜行軍,沒有察覺,等到天亮,才發現已經掉隊了。”那少年軍士似乎毫不爲衆人急切所影響,依舊照着原定的計劃講述下去:“團座立刻安排人去找,但是南軍已至,頓時便是打得一團亂了,團座一面指揮,一面親自帶人在混戰中尋找,(團座要哭了有木有……),直找了一夜,才在沿途村子發現,一隊南軍正圍着一處民宅猛攻,殲滅敵人之後,正是救出了少帥。只是因爲徹夜堅守,少帥身邊的警衛及同車的官長都陣亡了,唯有少帥獨自一人也即將不支。當時南軍已經殺到紅眼,團座爲了救出少帥,右手也受傷。目下,少帥只有幾處小傷,團座讚歎少帥雖無經驗,然而作戰能力卻是驚人。”

“啊!!”一聲驚訝,不提防在衆人長出一口氣的時候飄了出來,卻見蕭中劍臉色慘白,站起身來,“你說……除了少帥……都……陣亡了?”

那士兵慢慢轉了半個身子,才終於開始回答:“是,據少帥講述,同車的衆位官長在停車尋路的時候遭遇南軍一隻巡哨,寡不敵衆趁夜躲進一座無人村鎮,藉着黑暗堅持了一晚,等到天明,卻發現已被包圍,對方也開始猛攻,才漸漸抵擋不住的。這一戰伏擊,也算小勝,只是衆位長官陣亡,損失也頗大,現在少帥心情頗爲沉重,和團座同回後方營地修養,以備決戰。”

棄天帝先看了一眼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湊在蕭中劍身邊的東宮神璽,隨後又轉回頭來,看看似乎是還在等衆人發問的士兵,“……吞佛傷勢如何?”

“右臂中了一槍,已請軍醫看過了,子彈已經去除,只是擦到了骨頭,要癒合還需些日子。”

棄天帝點了點頭,不理會衆人聽到“吞佛”兩字時的驚訝,繼續問:“你叫什麼名字?什麼職位?”——在坊子和暴風殘道商討大戰期間對日如何佈防,便有電報,吞佛童子將派人來歷城報告戰況,眼前這小兵,其實也是剛剛才見面,之前來不及問上一句的。

“屬下叫朱厭,是團座的勤務兵。只因團座身邊除了屬下之外都是有戰鬥力的長官,因此才派屬下來報告軍情。”

“……嗯,你多大了?”

“上個月剛剛十四歲……”

“……任沉浮,你安排他……去照顧伏嬰,不用再回戰場了。”

“是。”任沉浮答應之後,卻見棄天帝已經站起身,徑自走了出去,在走廊裏,才對快步跟上的補劍缺說:“去天波別業。”

……

“伏嬰啊,這是朱厭,原是吞佛身邊的,來彙報軍情,大帥的意思讓他先照顧你……”會畢會畢,帶着似乎有點心事的朱厭,走到因傷還不能下床的伏嬰師房間。

“哦?”過了這幾日,傷情已經有些好轉,伏嬰師微微支起上身,打量了一下這個少年,片刻,才一笑:“吞佛這個人實在是聰明,這麼看來,表兄是沒事咯?”

“哈,”任沉浮一笑,輕輕拍了拍朱厭的肩頭,“你每天陪這位叔叔聊聊天,講講戰場上的事情就行,其他的不用你動手。”

“……是。”朱厭謹慎地點了一下頭,便在病床旁邊的椅子上坐了。


“大帥,大帥請留步!”

棄天帝聽到後面東宮神璽聲音,立定了腳步,等那青年追上,略一頷首,等他開口。

“大帥,再過七日,便是大姐下葬之日。”

“……我會出席。”雖然對曌雲裳此人毫不加青眼,然而此時正在重用東宮神璽,這面子,其實是給活人的了。

“謝大帥!其實……是,今晨接到柳生先生電報,大姐下葬之日,柳生先生同二姐也會來。”

“……嗯,同上次一樣,屆時代我邀請他來帥府一唔。”

“是!……大帥,蕭少爺說身體不適,請我代爲請假。”說的有些爲難——朱武和蕭中劍之間的事情,雖然如東宮神璽、任沉浮這樣的旁觀之人不難明白,但是東宮神璽始終覺得無非是年輕人之間的玩鬧罷了,更何況朱武臨走前的託詞究竟如何,倒是真的只有天知地知了,眼見會後蕭中劍臉色慘白,卻也只道這白面書生聽說死了這樣多人,心中難受而已。

“讓他回家歇着吧。”點了點頭,“還有什麼事情?”

“……屬下告退。”

“哈,那我跟你說個事,你手下是不是有牧雲高和絕世弦這兩個人?”

“……是。”

“他們犯了點小事,現在新華院……你一會兒持我的條子去領人吧。”

“屬下治下不嚴,謝長官寬宏。”

“哈,不用多想,下不爲例。”說着,棄天帝人已經邁開大步走出門去了,只留下仍是鞠躬相送的東宮神璽,在公館大門關閉的聲音響起的時候,也恰巧一滴冷汗順着鬢角滑落,滴在了雪白的鞋尖上。

“神璽,走,和我去趟警局,有事和你商量。”正緩緩直起腰的時候,卻聽姐夫斷風塵的聲音,還未轉頭,肩膀已經被拍了一拍。

“啊,姐夫,我尚有事,需回家一趟,過個一時半刻再去找你。”輕輕吐了口氣。

“好,到時你徑自來就好。”段風塵得知朱武安全的消息,心裏倒是舒快了很多,雖然“戰場觀摩團”的陣亡名單中也不乏幾人相識,只是,他是治安官吏,同那些戰鬥人員總也是格格不入,而況其實棄天帝手下真正得力的軍官都有自己的任務,對目下影響也不甚大。


“戒神。”

在天波浩渺草草吃了點東西,其實也不過上午十一點,坐在客廳,卻覺得有些倦怠,棄天帝索性決定再去臥室補上一眠,卻是一瞥,看見了正在整理報紙的老管家,心中一動之下,開聲問道:

“今日,雙儀舞臺的戲單是什麼?”

“啊?”趕緊低頭找找——雙儀舞臺此時也算出名,每日的戲單早在幾家大報上有固定的位置,“……大軸戲是蒼先生和孽角主演【刺虎】。”

“……刺虎……哈,這戲倒是久不上演了。”棄天帝心中默憶了一下,站起身,“我去睡一會兒,你下午……”正在思忖幾點起床,卻聽樓下一陣腳步聲,一個通訊兵徑直跑了上來,報告道:“大帥,帥府接到電文,總理下午兩點,要與您通電話!”

“哈……”聽到這個消息,並不驚訝,側頭向反倒是更加緊張的戒神老者說:“一點半叫我,讓補劍缺備車,”隨後扭頭向那傳令兵說:“告訴任沉浮,我將屆時帥府致電總理大人,讓他回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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