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場 封雲社K

“快看,快看,朱武少爺要回來了!”


臘月初四,是紅樓金店大小姐曌雲裳七七下葬的日子,帥府這邊,除了還有家屬之份的段風塵,另外大帥祕書任沉浮也來代表參加了——本來這事情應是伏嬰師來做,不過,東宮神璽面對皺眉嘆氣的任沉浮的時候悄悄莞爾一笑,倒也明瞭。

不過,這新聞——本是能占上半張版面的,若是東宮神璽有心,也必會這樣做了——只佔了不重要的末版小小的一塊,全因這日J城所有報紙,頭版全是“少帥魯南大捷,七日後凱旋”的字樣了。是以,如出殯下葬這等白事,同天登載,也是紛紛請示過帥府的意見了。


封雲社今天早起去買報紙的是白雪飄,他一素是頗活潑的,和朱武也算處的比較熟稔,是以,這一聲喊中,倒是透出的全然是不冷不淡地歡喜了。

“哦,大捷啊!”黃商子和九方墀等人也湊了過來,此時大家都已經起來了,也就漸漸在堂屋圍攏了起來。

“哈,打勝了啊,那是不是就不用走了?”紫荊衣也湊過來看了一眼,冒出了這麼一句。

“這……”藺無雙的言辭似乎是截住了紫荊衣瞟向蒼的房間的目光,“還要再看看吧,畢竟只是一勝而已,我倒是也聽說,北京的軍隊,在河南還在僵持……”

“嗯……不過,好歹也能略微鬆口氣了。”赭杉軍早起練功,又是一身汗溼,回房間換衣服,所以出來的晚了。

“嗯……”藺無雙一笑。

“好了吃飯吃飯,蒼師兄呢?還沒起?”赤雲染此時已經將熱粥鹹菜端來,封雲社倒是一切如常,總不能因爲朱武打了勝仗就外出擺宴慶祝了,才放下碗筷,就開始擡頭數人了。

“嗯,我見他房門關着,應是還在睡吧。”赭杉軍接了一句。

“嗯……”赤雲染點點頭,這情形倒是不稀奇,隨後又環顧一圈,竟發現還少了一人,“孽角大哥呢?怎麼也不在?”

赭杉軍嘆了口氣,也只能繼續回答:“他一早出門了,說下午開戲前回來。”

“赭杉,可知他去做什麼?”藺無雙已經坐下,倒是多問了一句——近來世道太亂,孽角又是火爆的脾氣,不由人不擔心了。

“知道。”赭杉軍點了點頭,端起面前的粥碗。

藺無雙會意,也就不再多問了。


若是無事的時候,時間倒也是過得飛快,吃過早餐,蒼亦起身了,同衆人對對舊戲,又熟悉了由蕭中劍改編的幾部老戲,互相商討一番,也便到了中午,而吃飯之後,卻見孽角也準時走進院子了。

“喲,孽大哥回來了。”黃商子和孽角頗爲親切,此時剛吃過飯,有些睏乏,便點了一隻香菸抽上,見到孽角肩頭有些土沫,便想也不想,用夾着香菸的手去拍了一下。

然而沒有想到的是,竟然是那灰塵飛起,佔到火星竟是“刺啦”一聲,炸出了一團煙氣火光,嚇了衆人一跳的同時,一陣如過年爆竹一樣的氣味也淡淡的瀰漫了出來。

“孽角!黃師弟!”倒是赭杉軍最先反應,趕緊奔過來看,只見兩人都是嚇了一跳,孽角肩頭的反羊皮坎肩被燒黑了幾處,尚有幾根羊毛還掛着火星,於是趕緊伸手拍滅了。

“哎呀,咋回事!”黃商子手背被燙了幾點,還在刺痛,趕緊抓起院角前幾日未曾融化的積雪擦了擦,擡頭去看孽角,有點緊張地說:“孽角大哥,燒傷了沒有?”

“還好……燎了一下,應該沒事。”黃商子上來招呼的時候,他本應是扭頭去迴應的,只是剛巧兒子史波浪從另一側跑過去,他又急着回頭去招呼叫他小心,倒是恰好避過了大部分的煙火,只有下頜的一小塊皮膚紅了。

“雲染,快拿塊涼手巾來!”以前在竈下幫廚過,生火做飯之類,對於這類傷情,倒是不需什麼人提點,封雲社人人都會處理的。

……

“孽角,你肩上粘的是火藥啊,這是……”

衆人處理完畢,已經到了要去園子的時間,走在路上,藺無雙特意走在還用一塊冷毛巾敷着臉的孽角身邊,問。而此言一出,蒼和赭杉軍也都側目留心了。

“啊,這……我上午去車站給人扛箱子,這應該是那時沾上的吧……”孽角說了一句,臉色和正注意着自己的幾個人一樣,同時顯出了震驚了。

“有人帶火藥上車……?”藺無雙臉上顯出擔憂和不解的深色,“你還記得是什麼人麼……”

“記不清了,我一上午扛了好幾趟呢。”孽角撓撓頭,也在思索究竟這點火藥是從何人的箱中露出的了。

蒼自從帥府回來,每當無事時,便總是不由得想起白玉戒指不見的事情,故而一路有些悶悶,然而這事蹊蹺又是重大了,他猶豫片刻,說:“……這事,要不要……”

“……嗯,我也覺得應該報警了。”赭杉軍替他說道,“不過……”今日原本應是休息的,只是近來進城內避難周邊鄉野的富紳多了,戲園老闆見票賣得好,便來求加演,蒼自是答應,只是爲了不讓衆人累着,這戲份倒是排得均勻,孽角容不出時間不說,若說旁人,也是沒空跑腿了。

“……這,到了園子,看看黑狗兄在不在,請他先去打聲招呼吧……我想斷廳長應該不會挑理。”藺無雙想了想,做下了決定。

……

戲唱一半,尚不需出場的孽角和蒼、藺無雙在會客室,正在同聽到“火藥”兩字,立刻兩眼放光親自跑來的警察廳長斷風塵談話。

“嗯……兩個商人,都是大包小包的,……”孽角還在回憶,卻聽房門一響,竟是黑狗兄引着帥府祕書任沉浮來到了。

“蒼先生,斷廳長,大帥已經知道了此事,讓我和斷廳長負責。”任沉浮是接到了斷風塵的電話之後,先彙報了一聲,才急急趕來的,表情也是嚴峻中帶着幾點興奮了。

……

“孽老闆,這個,您能否再回憶一下,有誰的行李是您只扛在肩頭,沒有沾過後背的。”

段風塵問不出所以,又叫了個戲園子夥計去叫了警察廳內一素擅長調查證物長於火藥的幹員來,來人對着孽角那件羊皮坎肩看了半天,先是確認沾上的定是軍火無疑,隨後沉思片刻又問出這麼一句來。

“……嗯,應該只有一個學生哥吧。”孽角想了一想,說,“去火車站需僱人扛行李的都是大件,怎麼也要上後背的,唯獨這學生,箱子不大,但是自己提着又吃力,我也是看快到時間了,覺得要是接了這樁,也能走快些,才過去問問的。倒是挺沉一隻箱子,只是一直拎着走,直到進站口擠了,怕旁人給他踢壞,才扛在肩上走了幾步的。”

“學生……”任沉浮和斷風塵對望一眼,“你可記得他上了哪趟車?”

“不知啊,看他不很着急,進了站之後,只叫我找個角落放下,結了錢,我便走了……竟是不知道上了哪趟車的。那箱子,大概,這麼大……”孽角說着用手比劃了一下。

“嗯。”任沉浮思考片刻,突然似有所悟的點了點頭,站起身說聲“多謝。”

此時,衆人急着上戲,也便匆匆告退,只留任沉浮和斷風塵留在會客室內,連一素喜歡這種應酬的黑狗兄,也因爲已經開始和雙儀舞臺結賬之事扯皮,也匆匆離開,往那舞臺後面的經理辦公室去了。

“怎麼樣?”部下已經卷着那羊皮襖回警局了,斷風塵看着任沉浮,往會客室沙發上一靠,那模樣似乎是長出口氣,又好像是又有些新的緊張了。

“看來是要有大動作了……不過,學生……難道是學生要和恨不逢合作了。”任沉浮沉吟了一下,綜合了一下之前各種渠道得到的信息,臉色不情願地難看起來。

“這事……請示一下大帥吧……”斷風塵點點頭,算是認同。

“我來之前,已經向大帥彙報過了,不過當時詳情不知大帥也未置可否。”

“……現在,各類信息其實也不算充足。”斷風塵坐直了,開始傷腦筋了。

“所以……”任沉浮說,“還需要再行偵查啊。務須搞清那學生帶火藥是個人行爲還是……也不排除他們自購火藥預備上京另行大事的可能。”

“無論如何也得管啊!只一個也就沒辦法了,若是陸陸續續積少成多……我覺得,現在時間還有,先不急打草驚蛇……我明天派幾個人去火車站扮作長工……再行偵查?”

“……你那幫人?二十米開外就能認出來啊!”任沉浮一笑,不過隨後也皺了眉頭,“我手下人也不行,估計看着都不像賣苦力的……神璽手下……也都帶着匪氣,其實,我覺得最好還是……”說着斜眼向外一瞥。

……

“孽老闆,事情我們商量過了,只怕是有人冒充學生,圖謀不軌,所以,我們還想麻煩您一件事情……”等到散場,見到特意等待的兩人還在,封雲社衆人也覺得驚訝了,然而任沉浮起身開口,又叫大家一時顧不上驚訝。

“何事?”孽角左右看看,赭杉軍、藺無雙等人都未開口,他也只好自己應了。

“我們想請您明日再去車站……重點留心如昨日那般的學生……看他們是直接上車,還是另有什麼舉動。”

“……這……這倒是沒問題,我原本也是計劃年前都在車站幫工的,”說到這裏,孽角又是情不自禁看了看身邊不遠赭杉軍的臉色,“只是,我只一人,怕是關照不過來啊。”

“這……”

“嗯,這樣吧,我明日早些去,讓車站一起幹活的兄弟,大家一起幫忙留心吧……不過……”

“嗯,這樣甚好。”任沉浮察言觀色,打斷孽角的言辭,扭頭看着斷風塵,“如此這些兄弟,算是你警察廳的臨工,按鐘點給工錢吧。”

斷風塵會意一笑,點頭說:“這沒問題,明一早,我叫會計把當日工錢支出,送來給孽老闆,酌情分散。”

孽角抱拳,說了一聲:“多謝!”

“……兩位,我們已經散戲,戲園子也要閉門了,”藺無雙見事情商量妥當,才上來插言,“還有事情的話,兩位同我們一起回封雲社談吧。”

“啊,無事,無事了。我回去還要忙。”斷風塵笑笑,似乎是向赭杉軍打了個招呼,此時任沉浮也向蒼等人辭行完畢,兩人便同散戲的封雲社衆人一起,從後門走出。

斷風塵還沒走到街對面自己的專車,便見原本漆黑的街道上,兩束車燈亮起,他一愣,同衆人一起扭頭去看,卻能更早認出來,竟是東省大帥的專車了。

“來接你的?”斷風塵側頭看看身邊的任沉浮——原本他是打算雖並不順路也要先送任沉浮回家的,此時見到專車,便笑問一句。

“怎有可能?”任沉浮苦笑,他來的時候都是走到麟趾巷口叫洋車的,再怎麼自己長官也不至於體貼下屬到這個程度,是以,兩人自然而然,扭頭看向立在對面的蒼及封雲社衆人了。

果然,補劍缺下車,鞠了一躬,蒼點了點頭,也就上車了……

“哈,走吧,你回哪裏,你家還是公館?”斷風塵笑着,拉開了車門,“不過我倒是不明白了,大帥既然要接蒼先生,幹嘛不叫你順路來傳個口信呢?”

“……這個……”任沉浮鑽進車裏,“……我也不明白了。”



天波別院,棄天帝此時坐在二樓臥室內,心情頗好地一面等待,一面玩弄着手中那金鍊子穿着的玉戒指。

朱武回來的日子定下了,其實準備的工作也是相當忙碌。原本就是琢磨着今天要見蒼的,只是任沉浮走的時候,轉了轉念,沒有開口——突然覺得任沉浮去封雲社乃是公事,若是帶着私情,總是彆扭了,倒不如再專門派人去接了。

樓下車聲門響,伊人緩緩上樓。棄天帝笑笑,先將那項鍊滑入睡衣口袋內,拿起了沙發邊桌上的紅酒。

“長官……”推門進來,又看到分外熟悉地一幕,只是桌上的杯子變成了兩隻,“……恭喜朱武少爺大捷。”

“哈。來。”此時已經放下了酒瓶,棄天帝擡頭,輕輕拍了拍自己的大腿。

“……我先,換衣服吧。”身上還是上戲後換上的長衫,雖然亦是乾淨敷貼,然而,看看一身絲綢睡衣穿着拖鞋的棄天帝,還是覺得有些格格不入,蒼想了想,先向屋內的衣櫃走去。

“那就順便洗澡吧,我等。”——反正紅酒還需要醒醒才好飲,看看蒼雖然一路坐車已經好了很多,然而雙頰還是微紅,棄天帝才意識到,J城已經是天寒地凍了——然而片刻之後,水聲響起,靜坐片刻的棄天帝深吸口氣,才知道自己也有等不得的時候——起身 才知道自己也有等不得的時候——起身走出幾步,伸手去拉浴室的門的時候,已將睡衣甩脫在外面的地毯上了。

……

翌日,蒼終於睡醒迷迷糊糊想了半天還沒想起是什麼日子,就被人一把抱進了懷裏。

“對了……”等懷裏人漸漸清醒了,坐在床邊不僅穿戴完畢而且已經處理過一波公事的棄天帝,才把從睡衣兜裏取出來的金鍊子玉戒指掏出來,彷彿逗貓一樣地在蒼面前晃晃,慢慢說:“記得這個麼?”

“啊!這……”所剩無幾地睏意瞬間就沒有了,蒼情不自禁真地如貓咪一樣伸手去抓那晃來晃去的墜子,“長官……在哪裏找到的?”

“嘿嘿,我這才要問你。”靈巧地一甩,讓那墜子從蒼的指縫裏滑了出去,棄天帝將之握在掌心裏,看着扭頭望向自己的蒼,“我是在朱武的床上找到的……倒要你給我一個解釋呢。”

“……”

“你跑去朱武的床上做什麼……”

“……長官你也是,昨天跑去朱武少爺的房間又是做什麼呢?”蒼愣了愣,忽然如福至心靈一般,輕聲問說。

“哈哈哈!”棄天帝灑然一笑——蒼竟是在淡淡地揶揄自己想兒子了,雖然開懷卻不知爲何不願再繼續談論此事。再次鬆手,將那墜子帶回蒼的頸項,悄聲說:“以後睡覺前,將墜子放在抽屜裏,蔥花便拿不到了。”

“嗯,記下了。”失而復得,倒也心安。

帶完了墜子,棄天帝也鬆開了手,讓蒼自己穿衣起床,一扭身,見到沙發邊桌上兩杯絲毫未動的紅酒,有點惋惜了。


吃過中午飯又陪棄天帝坐了一會兒,直至他要往督辦府開會,蒼便也乘坐副駕回到雙儀舞臺附近,才下來步行,直接進了戲園子。

“哎呀,蒼,來的正好,正要同你商量。”走近後臺,同門大約是已經到了一陣,已經開始忙亂了,倒是藺無雙一眼看見他進來,忙不迭的招呼了。

“嗯?”一面跟着藺無雙的腳步,一面心中思忖。

“城裏其他幾個戲班子派人來了,要同咱們商量少帥慶功聯演的事情了。”

“啊?原來如此。”長出口氣,路過前屋和中屋的時候,蒼瞥了一眼掛在牆上的日曆,臘月初五,蒼身體微微一震,與同門一起唱戲的日子,竟是轉眼間,便不到二十天了麼。

“蒼老闆,蒼老闆!”走入會客室內,幾家戲班子的班主或是臺柱紛紛起身,這些人物,原本在初到J城的時候,前前後後也都以晚輩的身份拜會過,不想到了今日,也都能平等交談了。

“衆位老闆……聯演的事情,師哥剛跟我說了,未知有何具體想法?”

“這……此事甚急,我們初定獻演便在今明兩日,只是商樂舞臺前幾日被人砸了,正在整飭,此次便定在城南神宮劇院了。這節目單,當然是以吉祥凱旋爲主,兼顧各家所長,方才蒼老闆您不在,我們和藺老闆和赭老闆商議,想請您領銜,明日的大軸乃是【穆柯寨】,後日是【龍鳳呈祥】,蒼老闆您覺得這樣如何……”幾人中代表一面將戲單遞上,一面解說。

“這……”兩日大軸,都是自己主演,蒼頓覺惶恐了。

“若是戲份不夠,還可商酌的。”另一人起身幫腔道。

“蒼不是這個意思……只是……這兩日都是大軸,蒼,唯恐不能勝任,也……太過惶恐了。”

“……蒼老闆忒謙了,這兩日聯演,大帥也會親臨的,這樣的安排應是大帥喜歡的啊。”第三人起來,已經說得頗有幾分露骨了。然而,這話卻叫蒼的心中一動,當即點頭了,不過,心思又是一轉,繼續說:“若是如此……【龍鳳呈祥】這出大帥曾看過,我建議不如開場改唱【長生殿】,大軸由各家老闆再選一出了……”

“這……嗯嗯,若是兩天都叫蒼老闆頂樑,確實是有幾分勞累了。”衆人對望一眼,似乎頗有些喜出望外的心思,當機更是興高采烈的討論起來。

劇目已定,衆人又約好明日上午踩臺串戲的順序,旁人便都走了。而封雲社衆人,一面上戲,一面抽空將明後兩日戲單改變的事情寫了公告貼出去了。


隨後兩日匆匆而過。

少帥大捷,J城裏當然是一片震動,而震動之餘,也少不了其餘各個行業的頭頭腦腦出面,或爲實利或圖虛名或者單純的拍馬逢迎的目的,這慶祝的氛圍也就一下子熱絡起來。而神宮劇院的兩日獻演,更是慶祝的重點了。

棄天帝想來也是兒子得勝,心情頗好,難得賞臉,或早或晚,兩日皆有到場,神宮劇院乃是名副其實地蓬蓽生輝,看那經理表情,似乎是覺得自己從此便可壓着商樂舞臺一籌。第二日,開場戲唱完,D省督辦也就起身退場,聽說是尚有個D省商會的宴席等待,而叫衆人感慨的,還是當警衛隊長補劍缺走入後臺,有請剛剛卸妝的貴妃時,蒼真是有先見之明瞭。

然而,無關旁人感慨,此時在麟趾巷公館頂層的起居室內,棄天帝竟是少有的將聽到一半的唱片停了下來。

“長官……”

“今日,謝你的賀禮。”昨日的【穆柯寨】雖然驚豔,卻怎也不及今日粉墨登場的【長生殿】了。

蒼沒有回答,臉上竟是一熱,這戲,確然是那日深夜,對方點唱,而又未能如願,那日改這戲單,不能不說是私心了。

“……你想要什麼作爲回禮呢?”嘴角翹了起來,剛剛飲下的紅酒似乎開始發揮作用了。

終於再一刻,蒼淡笑着搖了搖頭。

“你唱的……越來越美了。”

棄天帝說這話的時候,已經伸手從後面抱着起身的蒼了,然而湊向耳邊輕聲慢語的語調少有的遲疑着。蒼卻明白,這遲疑並不是因爲這話會是一句愛人之間的甜言蜜語——D省大帥不是會說甜言蜜語的人。

蒼真的是唱的越來越好了,甚至不能僅僅用好來形容了,而是那種,那日中秋在後院庭中唱貴妃醉酒時,那種無論令人對他懷着何等心情,都無法忽略的美……上一次,在那亭上,棄天帝的眼中,蒼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戲子;而現在是自己的愛侶,更熟悉的時候,難道就是更容易忽略麼?

棄天帝的懷抱漸漸鬆了,然而蒼卻突然轉身更緊地抱着他。

“……沒有長官,就沒有現在的蒼。”這更不是什麼甜言蜜語,這是蒼這幾日,在戲班裏,在舞臺上,在來來回回的路上,在房間的燈燭前,一直在想的事情。自己的舞臺,到了何等造詣,他心裏比誰都清楚,然而上演那【長生殿】時,瞥見臺下正中高坐的棄天帝的一刻,他竟是突然明白:面對日漸臨近的,退社的日子,於這舞臺,於這境界,他已沒有絲毫的不捨。

記得當日,自己抗聲說,知道什麼是愛,是白娘子之於許仙,是杜麗娘之於柳夢梅……那時棄天帝那莞爾一笑,現在他亦明白,當日的自己是何等的膚淺和幼稚。如今的自己,所知的方是真的愛,便是心裏懷揣着這份真的愛,那臺上才能去演那份做戲的愛,然而……戲終歸是戲,難免曲終人散。



到了太平年月,有研究戲曲之人,亦難免提到這J城內曇花一現的身影,僅存的一套唱片,在當時尚且健在的人耳中聽去,總不免感慨:若非境遇坎坷,只怕更有大的成就,特別是那年初最後的一月,去過雙儀的人,只怕一輩子都忘不了。他若能一直唱到現在……只可惜,“亂世沉浮,一顆尚未升起的明星,便暗淡於梟雄豪強的私慾之下了。”

然而,誰又知道,蒼那才真的是得了大幸福的人呢?真的大幸福,旁人知與不知,又豈有損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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