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場 商樂舞臺B

西曆2月10日,黥武前一天晚上就來了電報,說是已經到達,只然而魯南軍團的團長大人正好去視察前線,不在司令部中,只能先等。到了今天一早,也不知結果爲何了。然而,這點事情無須在意,今日乃是舊曆的臘月二十三,也就是俗稱的小年,正是家家戶戶掃房整理,至於帥府,若是往年,也基本就陸陸續續開始有人回鄉,不過今年,任沉浮出口氣,苦笑一下——大約唯一的輕鬆,就是不用再排值班表了。而劇院戲班,紛紛封箱要準備過年了。


“蒼先生,前面的舞臺已經收拾好了,您要不要去看看?”


雖然當初和商樂舞臺的老闆鬧得不甚愉快,然而如今這舞臺經理對封雲社或者蒼,都還是不敢怠慢,演出當日一直小心翼翼陪在上午便來佈置的幾位老闆身邊。此時已經轉過了晌午,眼看距離開場的晚8點也不差幾個小時了。

“嗯……我這便過去。經理您不必如此費心,這裏我們自己安排的了得。”蒼目不轉睛地盯着幫工的人擡着幾隻大箱子過來。

“哈,是是……”經理滿臉賠笑還是不願走開,“哎喲,小心點,小心點!!這可是蒼先生的箱子!”一眼瞥見那幾只嶄新的大箱,都是出來混的生意人,自然也便知道:這是那日東省督辦親自送去的十箱戲裝,“蒼老闆……您……”

“嗯……”見舞臺經理的注意力都在那箱子上,蒼倒也不奇怪,反而是主動解釋:“今日乃是給大帥唱戲,我自然要用到大帥所贈的行頭了。”

“是是是,有理有理。”經理點頭,把手一揣也不知道再說些什麼了。

“嗯,經理,那咱們去看看舞臺吧。”蒼見那幾只箱子,在衆人的關照之下,放置妥善了,向着一路跟着來的藺無雙點了點頭扭頭去招呼,已經開始左顧右盼的經理了。

“好好,您這邊,這邊。”

“經理不用客氣。”說着也就跟着邁步去到上場門,撩簾出去了。

果然,是大舞臺。

出了臺口,蒼心中就是一聲感慨,這才是自己之前一素嚮往的。然而感慨過後,也便精神起來,數着步子慢慢走出,心中盤算着:這臺子比雙儀幾乎大了一倍,一會兒需叫大家都來踩上一遍方能穩妥得了。

然而,再擡頭向那臺下的坐席望去,心中卻是倏地恍惚——

臺下空空蕩蕩地,竟只留了一張椅子。

蒼只覺腦海裏呼的一下炸開去,瞬間便想起自己前段生病,幾乎彌留之際時夢到的情景來……

……在自己一段接着一段,卻又零零碎碎的戲文之間……那置於臺下的,唯一地一把椅子上,似乎每每在自己一閃念之間便換了一個人坐上……暴躁醉酒的父親、含淚改嫁的母親、還有從來沒有對自己笑過卻最後把封雲社交給自己的師父、還有那個很疼愛自己的笑眯眯卻最後死在煙館裏的師叔、還有……閻王鎖……想起誰,那椅子上就會有誰……直到最後……一個個早已亡故的人都坐過了那張椅子以後,慢慢走近,坐下去的,不正是今晚將要……

蒼硬生生的掐斷了那噩夢搬的回憶,明瞭自己仍是好端端的活在陽世,然而眼下場景何其相似,總是甩不掉那念頭:自己將死,而坐在那椅子上觀戲之人也都早已陰陽永隔……而就在這一眨眼將要落淚之時,只見兩個夥計過來,將那僅存的一把椅子也撤下,將前排的座位,均換成了能讓大帥安坐的沙發了。

“蒼老闆?蒼先生?您……沒事吧……”一直在旁邊跟着的經理,自然也看得出這位小先生臉色變化,緊張地問道。

“啊!沒有……經理,這臺下……”其實不問也大致知道,只是適才那點心思,總不能和外人道了。

“哦,是是,帥府來人說,晚上除了大帥,還有數十位要員一起,所以便要如此佈置了。”

“號外,號外!!……”商樂舞臺內裏的還是大,只是傳進來模模糊糊的最熟悉的吵嚷,外面報童喊新聞的聲音到底是聽不見什麼了,然而突如其來的一陣騷動,卻是吸引了衆人注意,而一個管帳的夥計正買了報紙從前門進來,看幾眼又瞅了瞅還立在臺上總算是安了心真的開始認真檢查的蒼來……彷彿受了什麼驚嚇一樣,又縮回了頭,藏在那打開的報紙後面,卻又不停地偷偷探出來瞄着。

此時,後臺卻又傳出了幾聲的叫嚷,卻又不似起了爭執。

“嗯?”蒼聽出是黃商子聲音,心中蹊蹺了,“經理,您先忙,我後面看看出了什麼事。”

“啊……那好,您忙,您忙!”那經理的眼睛也早在瞄賬房了,此時倒也合心意,兩人分別關心自己的事去了。

……

“怎麼?”從前臺下來,到得後面,卻見師兄弟們正圍着一張報紙,看報頭卻是陌生的名目。

“師哥……蒼……”白雪飄黃商子幾人尷尬扭臉,而藺無雙和赭杉軍臉上也是複雜。

“這報上又登了什麼?我來看看……”其實已經到了今日,蒼似乎也終於輕鬆隨意了起來。

“蒼,別看了,都是胡說八道的事情。”藺無雙一把扯過報紙,正要說幾句話將衆人驅散,然而紫荊衣卻搖了搖頭說:“藺師哥,這不好吧,這事……蒼他總應知道……萬一是真的……”

“怎麼可能是真的!”赭杉軍乾脆吼了一聲。

“……好,就算不是真的,但是你們不說,不叫看,外面喊得滿大街都是,難道一會兒讓外人來告訴?”紫荊衣一蹙眉頭。

“……這。”藺無雙也是一皺眉頭,明知是掩耳盜鈴,只是這聲響太過刺耳傷人了。

“藺師哥,紫師弟說的沒錯啊,已經登報的事情,瞞不住的。”蒼深吸口氣,內心其實也理了千次萬次,這報紙上能登什麼叫師兄弟如此難以出口,而態度又如此分歧,無非也就是和那人的關係了吧。

“……這,好吧。蒼,咱們會客室去說話吧。”藺無雙不是猶豫不決之人,只是想明白厲害關係,到底還是不能忍心,向着旁邊的一個套間一指。

“……嗯。”蒼點了點頭,隨即走去推門,而後面衆人已知真相,各自衡量在戲班內關係地位,跟進去的也只有藺無雙和赭杉軍兩人了。

“蒼……這……你看吧。”在沙發上坐定,藺無雙才捨得將報紙又鬆了手。

【老元帥獨寵少男伶,枕邊人竟是親骨肉】

……


“豈有此理!”

看到這篇新聞,臥病在床的少帥銀鍠朱武簡直要一躍而起了,嚇得那個隨身看護慌忙過來扶着他的脖子和肩膀。

“……任沉浮?補劍缺?伏嬰呢?隨便找一個來……不!我要親自去見父親!”

“……少帥,少帥,大帥正在開會啊,您這時進去,這事……就……全屋子人都知道了。”看護頗有些害怕——這報紙是他在門口撿到,大驚小怪跑進來,直接給了朱武,此時回想,這事若是捅了出去,只怕自己難逃干係了。

“那就去找……”朱武畢竟不傻,沉吟了一下,“父親一會兒要去商樂舞臺看戲,這會開不太長了,等散會之後,立刻去請他來!”

……

“……哈。”手按着攤在床上的報紙,沉默片刻,棄天帝只是出了一聲。

“父親!這是造謠中傷!” 朱武幾乎又要從被窩裏竄出來,“那個德國醫生,怎麼可能說這樣的話!”

“不是。”棄天帝吐了口氣,“這是……哈,算了。”

“父親……難道……”朱武突然一愣,對待中傷的謠言,棄天帝雖然從不動怒,但是卻也不會聽之任之,總是有些什麼表示,爲何今天,似乎嘴邊滿是苦笑。

“……是我,這上面德國醫生轉述的話確實是我說的,這報紙雖然沒有備案可以查封,但是……造這個謠的人,是我自己。”說完這句話,棄天帝緩緩坐在床邊的椅子上,無奈笑着搖了搖頭。

“啊?”朱武一時懵懂,雖然他當初知道真相又彷彿不知真相的時候,也曾經動過讓父親收蒼作爲義子的念頭,但是……父親說這話出自他口,又是動的什麼念頭……

“當時蒼病危,那德國醫生又不治華人,我只得……信口開河……不過……”眼睛亮了一下,又迅速沉下,跟在突如其來的敲門聲後說了一句:“進。”

“大帥!剛得到消息!”任沉浮有些急切地衝了進來,“剛才去請醫生來給少帥複診,才知道,他昨晚飲酒過度,心臟病發作猝死了!”

“哦……不差!”棄天帝點了點頭,指了指床上的報紙,“拿這個給伏嬰,他的病假結束了。”

“啊?!是!”掃了一眼報紙頭條,任沉浮一驚之餘,已然明瞭,再也不多說什麼了,拿起報紙,直接出門去了隔壁。

而棄天帝又看了一眼也開始若有所思的兒子,擡頭一瞟立在一旁驚魂未定的看護,“你會給少帥換藥吧?今天你來吧。你,晚上跟我去看蒼叔的戲麼?”

“啊!?去!”朱武一愣,馬上斬釘截鐵的回答。


“蒼!你跟我們走吧……”

放下報紙已經許久,蒼臉上似乎還是沒什麼變化。藺無雙的一句話,才似乎叫他從外人不知的回憶中拉了出來。


“這事雖然子虛烏有,但是輿論已成,你怎麼可能還留在棄帥身邊?”

“哈。”蒼微微一笑,將那報紙隨手揉了丟入紙簍,“小事一件,不用再想了。”說着已經起身出門,招呼外面的師弟師妹都去踩踩臺口,簡單對戲了。

“唉……”藺無雙乃是利索之人,眼見事已至此,雖然仍是覺得天大的不妥,也便不再糾結,只好真的將這不知從哪裏冒出來的報紙,當做垃圾一樣,隨便就丟了吧。

……

“蒼,都佈置好了,抓緊時間吧。”

冬日天黑得早,方過了六點就什麼也見不到了,此時商樂舞臺後臺已是燈火通明,來來往往地盡是人了。

而突然間,隨着藺無雙這一句話,所有人都靜了下來,舞臺裏來幫忙的夥計被客氣地請了出去,只留下了封雲社內的自己人。

蒼淨了手,默默走到這後臺的佛龕處,而衆人也順次在後面站了,頂前的是藺無雙於赭杉軍兩人,在後是年紀稍張的幾人,在後就是赤雲染帶了學徒們一起。先給祖師和師傅的牌位上了香,蒼回身:“諸位同門,今日唱完這場,蒼便正式退社了,如今當着祖師爺和師傅的面,這封雲社,我便交給藺師哥和赭師哥兩人共擔,孽大哥,你也站前面來吧。” 孽角此時雖已經是封雲社的主角之一,卻是性格使然,覺得自己還未正式入社,便沒向前湊,此時聽到蒼說話,也明白規矩不再推脫,緩步走上了。

三人無話,默默從蒼手中接過三炷香,依次點了,拜了祖師,總算是完了班主交接和孽角正式入社的儀式。

隨後,衆人無話,又是散開去開始扮戲了,不多時,那門口爐竈上燒着的水壺中吐出的白汽,便又將這屋裏弄得霧濛濛,襯着一衆穿着白花花水衣子走動的人影,顯得嚇人又不得看清了。


……

八點鐘,棄帥及少帥以及從員十數人正式落座,其實……倒不像是戲院裏開場,而如同個帥府的堂會了。

【祥雲冉冉波羅天~~】

後臺一聲高亢明快地西皮導板,剛剛落座,正各懷心思的衆人便彷彿一下子被什麼點醒了一般,竟是同時轉頭看着臺口緩步而出的身影,眼前頓時一亮——其實對許多人而言,這場景都看過不下一次兩次,然而今日,卻仍是真如絕響般,叫人不得轉睛。而在兩帶丈餘的淡紫色的綢帶飛舞之中,蒼自那間隙中看了看坐在正中之人,這一次,不僅是淡然帶着幾分專注,而是更添了些許釋然。

【離卻了衆香國遍歷大千,諸世界好一似輕煙過眼】,這一路而來,【卻又不知經過了多少微塵世界】。

扭身舞起,【雲外地須彌山色空四顯,畢鉢巖下覺岸無邊】,這大約是此生最後一次的——

【大鵬負日把神翅展,迦陵仙鳥舞翩遷】

……

過年自是要唱吉祥戲的,雖然封雲社班子小,有些大戲單獨頂不下來,龍套也是能減就減,然而今日於公於私都不能懈怠,倒是排得緊湊,蒼的《天女散花》開場之後,生旦淨末醜次第登場,後臺更是走馬燈一樣輪換不停,十幾個衣箱都是大開,雖然說不上凌亂,但是各色行頭也是顧不上整理,攤得到處。

過了十點,往日裏也差不多要到大軸,隨後收場了,然而上場臺簾一掀,出來之人,鳳冠霞帔,嫋嫋婷婷步入舞臺中央,扇子緩緩打開在面前,再度壓下的時候,臉上已經帶着似醉非醉的笑容, 淡色的薄脣輕輕開啓,平和甜潤的唱腔已經飄了出來:

【海島冰輪初轉騰,見玉兔又轉東昇。冰輪離海島,乾坤分外明,皓月當空,恰便是嫦娥離月宮。】端端然便是那雍容華貴,國色天香在面前了。

“伏嬰,這……”旁邊陪坐的東宮神璽,看着特意斜倚在一個軟沙發上的大帥外甥,心頭也是有些詫異——他不太愛看戲,然而應酬難免規矩還是略懂的,“今天這戲是怎生排法?”

“哈,於舅父來說此時才是開場……”伏嬰師搖了搖頭,“今日蒼叔,可真是難怪任性了。”

“哦……”東宮神璽也是會意,無奈點頭,看看周圍同僚竟都是目不轉睛,他也只好稍微喝些茶水,繼續悶坐。

這一場唱了去,待下了臺,等不消片刻,臺簾又是一掀,衆人尚未從那雍容華貴的貴妃餘韻中回過神來,扮了曹子建的藺無雙已經登臺,戲文行處

【出門來喚衆仙祥雲駕定,待來朝見了面再說詳情。】

凌波微波,羅襪生塵,竟是蒼又扮好了洛神,再次出場了。

東宮神璽又是不耐煩四下看看,卻見正中沙發上的棄天帝和軟座上的朱武,父子二人皆是目不轉睛,似乎連動都沒有。

《洛神》之後,跟着便是《遊園驚夢》竟連赤雲染也是終於粉末登臺,如願做了一回彩旦。

……

如此往復交替,東宮神璽私下算算,蒼竟是已經長長短短唱了一個小時的摺子戲,卻又不知還要唱到幾時了。眼看這一出《斷橋》唱過,倒是不見立刻又有人出來,東宮神璽長出口氣,還以爲總算是要謝幕了,便起身去了一下旁側的便所,等到回來,卻見果然臺上,一人一凳,竟是蒼一人出來在唱《思凡》了。

【昔日有個目蓮僧,救母親臨地獄門。借問靈山多少路,有十萬八千有餘零……】

這《思凡》唱得也算精彩,東宮神璽強打精神看過了這一出,心中也已思量妥當,趁着蒼下臺的功夫,起身走到棄天帝身側,說了一句:“大帥,天不早了,您看我是不是先送少帥回去休息……”

“啊?神璽,我還……”朱武一愣,立刻抗聲。

“嗯……?”低頭看了一眼懷錶,棄天帝點頭,沉聲說:“你送他回去睡覺,餘人陪我一起。”

此言過後,東宮神璽只覺大帥背後一衆同仁近二十隻眼睛一起向自己投來憤怒的目光。然而命令已下,也只好扶着卻是不捨得走的朱武,快步離開,只是路過伏嬰師的座位時,卻見茶杯尚熱,卻不見了人,想他一個傷號瘸子,竟也偷偷溜出去透氣,倒是好笑了。

棄天帝命令已畢,隨即略微閉目養神片刻,聽得梆鑼響,才睜開眼睛,臺上漁帽蓑衣,一丈絲綸,當此午夜,臺上所演竟是《廉錦楓》的探海舞了。

從此之後,在衆人驚歎之餘,《嫦娥奔月》、《桂英掛帥》、《木蘭從軍》都是蒼一人上來,唱過便走,唯獨換場時間越拖越長了。

斷風塵一直陪着看戲,等到了臨近12點,蒼再次下去,竟是近走了五六分鐘也沒出來,他忽地起立,幾步跑至棄天帝身邊,緊張地說:“大帥!這情形……”只是話還沒說完,就被棄天帝擡手製止,向着臺上一頷首,只見臺簾再掀,這一次竟是連伴奏都無,唯有蒼一人,一身青衫,一柄紙扇,素顏出來了。

“啊……”斷風塵已然明瞭,等不得大帥下令,急匆匆退了下來,招手叫了兩個隨身警察,做了幾句吩咐。

“……來不及了。”身後忽然有人輕輕說,斷風塵回頭,卻見任沉浮也悄悄跟來,“……大帥應該早已看出蒼先生的用意,而你我又怎能看不懂大帥的心思呢?”

“啊!”斷風塵聽得這話,心中懷疑也就證實,只得無奈何搖了搖頭,又回頭看了看在臺上素顏清唱的人影。

“不過……倒是有一個人比你還要着急啊。”任沉浮也是側頭,卻是看向早空了許久唯有一杯涼下的茶水的座位。

……


J城車站,眼看着開往坊子的貨車就要啓程,封雲社衆人和幽溟夫妻二人已經上車,在一節車皮內安置妥當,而一旁冷醉與幾名同學也正忙着將身上的未及脫下的龍套服飾脫下來了。

“還是太危險,”幽溟皺眉,看看懷中妻子又看看已經安穩坐下卻還驚魂未定的學生,“我剛才問了列車長,這車出了城幾裏,會停下來休整一次,咱們便在那時下車,步行一段去附近鎮上再分道揚鑣,冷少爺你們北上進京,我們僱車南下。”


“赭老闆這便走了,也太沒情分了吧。”


劃破夜色的一聲招呼,叫正要開始謀劃去路的衆人都是一個機靈,赭杉軍更是霍然站了起來。

“師哥!”“赭大哥!”幾聲叫喚,停下了赭杉軍當時就要走向車廂門口的身形。

“……是伏嬰師。”赭杉軍扭頭看了一眼也跟着站起來的藺無雙和孽角,“這個人……我不去見他一面,真不知會生出什麼事情來。”

“赭大哥,我問過了看門的,是幽溟少爺帶你們上的車吧。”聲音還在不緊不慢的傳過來,讓人們打消了對方僅是使詐的念頭。

“……這,小心。儘量別下車吧。”藺無雙點點頭,而孽角也不多話,就這麼跟着湊到了門口。

外面一片黑,只有站房前點個燈籠,之間暗中一人拄着柺杖,晃晃悠悠走近,地上的影子拖了老長。

“伏嬰先生……你是來捉我們回去麼?”時間不多,赭杉軍立在門口,直截了當的問道。

“我是來道個別……”從商樂舞臺雖然靠近車站,但是過來也說不上太近,伏嬰師腿腳無力心中又急,此時距離那列車一米處站定,說話已經有些氣喘了,“還有,就是……討債。”

“討債……”赭杉軍這個角度,自己的臉孔被燈光照得一覽無餘,而對方卻只是隱隱約約有個剪影,“赭某……欠你良多……只是眼下怕無能奉還。”眼看對方身子一晃,赭杉軍心頭一緊,等再醒悟過來,竟發現自己已經一步跨下了列車。

“哈,不知道赭老闆還記得,當日要答應我三件事知無不言嘛?”只覺得傷口刺痛,連那條好腿也在不停發抖,伏嬰師用雙手拄着柺杖,撐住身形,吐了口氣問道。

“……伏嬰先生有什麼要問的。”劍眉微微抖了一抖,但是卻也毫不猶豫地認了。

“蒼先生可有隨你們一起?”

“沒有。”

伏嬰師點了點頭,那麼“冷醉少爺呢?”

背後有人輕輕拉着自己的袖子,然而赭杉軍還是一呼一吸之間,認真點了點頭。

“謝。”伏嬰師亦努力點了點頭回應。

“第三個問題呢……”

……

長久地沉默,直至要發車的汽笛響起,伏嬰師才似乎從沉思中清醒過來,看着仍是立在自己對面的赭杉軍,“赭老闆……你是真的不知,在下的第三個問題是什麼?”

這次在汽笛聲中沉默的輪到了赭杉軍,只是這沉默沒有持續的時間,赭杉軍似乎便想明白了,擡頭對着對方,竟是笑了笑,“既然如此……那……其實,我對你……”

“停。”伏嬰師輕輕擡了擡手,“……第三個問題,赭老闆若是勉強,便無意義了,還是留待下次見面,也好……彼此間留個……念想。車開了,請速上車吧。”

“赭大哥!”此時車子緩緩發動,孽角情急已經探出了半個身子,將手伸了過來,赭杉軍回頭看看火車,又看看立在自己一米開外,晃晃悠悠轉身地人影,竟是將視線放在了一處中點……這時車速愈快,孽角更是催促得着急了,赭杉軍終於扭過了臉,趕緊跑了兩步,將伸出來的那隻大手一把握着,任他使力將自己扯回車廂了。

“赭杉……伏嬰師來是什麼意思?”不光是藺無雙,車內所有人都是緊張不已。

“……大概就是看穿了咱們的計劃,卻又一定要來送行吧……”赭杉軍悄悄嘆了口氣——這個人實在是……每當自己想給他一些什麼慰藉補償的時候,卻又最先退縮……然而想了一半,身邊的孽角已經遞了一條毯子,赭杉軍也就隨手接過,看看周圍衆人都已經安頓好了,自己也就將毯子裹在身上和摟着史波浪的孽角背靠背閉目睡了。

……

回去的路,伏嬰師走得極慢,身後列車慢慢地走了——雖然開得慢慢,然而卻終有消失在站臺時候,再看不見一點點的煙氣,再聽不見一點點的聲響,只留下空蕩蕩的鐵軌……或者說,鐵軌並非是單爲這列車存在,所以留下也是因爲完全無能爲力於離開了。若說還留下了些什麼——伏嬰師望望不遠處車站的鐵門和立在門邊等着自己出去好關門的站務,卻又駐足,回頭看看那早已不餘一物的站臺,靜靜地想了一想——

留下了每個人的別離吧:

蒼之於封雲社的別離;

自己之於赭杉軍的別離;

甚至是孽角之於自己的女兒的別離……


然而,不得不面對離別的人們總還有留下的——

蒼終歸還是要陪在大帥的身邊;

而自己於赭杉軍也並算不上什麼,即便是離別了蒼,他還是有一衆相互關愛的同門;孽角還是能夠一如既往,看着史波浪慢慢長大,出人頭地……

更有甚者,於愛染嫇娘來說,這壓根算不上什麼的離別,更是帶着她去了一個團聚。

然而,總也還有些人,除了離別什麼都沒有了吧……

伏嬰師這樣想着,突然覺得那槍傷的部位又一次抽痛了起來……聳聳肩,慢慢拖着腿轉過身,扶着柺杖,一瘸一拐的慢慢走出站臺……


“怎能說一無所有了呢,這廣闊天地,這亂世,於我,還應是大有作爲啊。”感慨一聲,卻見到斷風塵的轎車竟是亮着燈過來,大約是接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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