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命

第3章


謝夫子夜裡做了一個夢。

夢中的他回到了年少時遊歷苦境的時光。場景更迭,彷彿之間留不住的沙,匆匆而來,匆匆而去。周遭景物變幻間,他的記憶忽然穿越了苦境西北狂風凜凜的荒涼大漠,停留在無風谷外的一個小村落。

「恩公⋯⋯恩公⋯⋯水⋯⋯」

彷彿處於虛幻之地,人們的音笑容貌都看不真切,忽而出現,忽而消失,忽而化作幢幢鬼影。記憶中的他突然被人死死拉住⋯⋯

「恩公,吾等你,吾在等你⋯⋯」

謝夫子俯身看去,心裡驀地吃了一驚。是一位老人,老到一種可怕的地步,皮膚逡皺,涕淚橫流,渾濁雙眼已經看不清瞳孔。老人顯然已經陷入痴傻,口吃含糊不清,艱難地抓住他的衣角,「你在哪,你在哪⋯」

「哈哈哈年輕人,你遇到瘋子啦!」周遭隱約聽到村民的竊笑,並不真切。「他遇到新面孔就撲上來喊恩公,今天被你趕上啦!」

年輕的謝夫子心生不滿,扯了扯自己的袖角,向後退去。「走開走開,你認錯人啦!」

癡傻的老人硬是拉著他不肯鬆手,口齒不清地喃喃道:「恩公⋯⋯回來,請你⋯⋯一定要回來⋯⋯武神大人⋯⋯等你。恩公⋯⋯在哪⋯⋯」

謝夫子忍著厭惡,掰開那褶皺的不肯放鬆的手掌。「你仔細看看,認錯人啦,我不是你恩公,走開走開⋯⋯」

「那請你⋯⋯替我⋯⋯找到⋯⋯恩公⋯⋯」

一瞬間的心生憐憫,讓謝夫子俯身望去,問道:「好吧,你恩公姓甚名誰?」

這老人看來也是孤家寡人,難以想像如何在人世活到現在。還是含糊應付過去,好早些脫身。

「恩公⋯⋯六絃⋯⋯六絃⋯⋯之首⋯⋯」

謝夫子無奈道:「什麼六絃啊?苦境沒聽說過什麼六絃的組織!走開啦⋯⋯」

「告訴他⋯⋯要回來⋯⋯去往⋯⋯大荒⋯⋯」

謝夫子道:「大荒?大荒那是神話裡的地名吧?唉,你這瘋子⋯⋯」

「告訴他⋯⋯不要相信⋯⋯啊,啊⋯⋯」瘋子眼神一怔,發出幾聲含糊不清的嗚咽,「告訴他⋯⋯武神⋯⋯在等他⋯⋯歸來⋯⋯尋他⋯⋯」

謝夫子無奈道:「你說清楚些,誰在等誰?你恩公姓甚名誰?」

「⋯⋯單名⋯⋯一字⋯⋯蒼」

啊————

最後一個名字,讓謝夫子猛的從夢境中驚醒。光怪陸離的夢境訇然破碎,散落一地吉光片羽。

六絃,之首,蒼?那個年輕道士說他單名一字,蒼。是玄宗什麼分部來著?絃部?

謝夫子突然一陣心跳,冷汗直冒。

過去幾十年的舊事,草蛇灰線,綿延千里,本已在記憶中深埋,卻與今日遇到的年輕道者竟然產生一種難以理解的微妙巧合。

「六絃和玄宗的絃部有什麼關聯?若僅僅是巧合,可是那個年輕道士⋯ 說他單名一字,蒼⋯⋯這巧合也未眠太巧。」謝夫子忽然打了個寒顫。


命運彷彿一座海上遊蕩的巨船,沉寂已久之後,此時船上的齒輪轟然開啟,帶著千萬人的命運,在風雨飄搖中,駛向一個跌跌撞撞、不可預知的未來。


「轟隆隆———」

午時還是風和日麗的天氣,夜裡竟然突降驟雨。一聲驚雷驟然從天而降,劈開沈寂的夜空,一瞬間天地有如白晝。

為省下住店的費用,謝夫子今夜暫居在月華之鄉郊外一處廢棄的破廟裡。突來的閃電照亮了廟中供奉的十二金仙像,原本正氣凜凜的橫眉冷眼生出一絲冰冷的詭異,讓謝夫子打了個寒顫。

他定了定心神,拿起酒壺,煩悶地飲了一口,從鋪著的草蓆上起身。狂風漸起,吹得破廟朽壞的木門窸窣作響,愈發擾的他心神不寧。

正殿側邊牆上的木窗不知何時被吹開了,暴雨流瀉進來,給風雨之夜增添了一絲涼意。謝夫子走到窗前想關上窗,心緒再次陷入那個虛幻的夢境。

六絃之首,蒼。武神,末日,天命。在狂風驟雨的摧折下,心底的不安愈發瘋狂地翻捲著。那個故事⋯⋯是真實的嗎?

明天啟程去封雲山,謝夫子心想。他不懂其中的利害,但隱隱有種直覺——這段回憶,對那位叫「蒼」的年輕道者將是一個至關重要的信息。

他探頭向窗外望去,密集的雨絲遮去了遠處的山景,正能看到不遠處的林木的崎嶇輪廓,彷彿鬼影幢幢。

第二道驚雷毫無徵兆地破空而來,大地再一次陷入驚心的一篇慘白。

「轟隆隆——」

遲來的雷聲轟鳴,掩蓋了酒壺落地的聲音。


月華之鄉從未下過這麼大的雨。驟雨過去,月華樹的葉子被風摧折,落了一地。

翌日,向來安居樂業、人心和美的月華之鄉,聽說郊外一處廢棄的廟宇中多了一具無名焦屍。無人認領那具身體,好心的鄉民只好將他草草掩埋在廟外。

只是再也沒有人見過,那日熱鬧茶肆的說書夫子了。

茶餘飯後,街坊們偶爾會想起那個消失的說書夫子,七嘴八舌地討論他的去處。街坊傳言,有的說他離開了道境,回到了自己的家鄉。有的說,他洩露了天機,惹怒了天神,招來了天罰。

「洩露天機?哈哈哈!他明明就是個江湖騙子!這故事他怕是說了不止一次,怎麼以前沒招來天罰?」

「噓,說不定碰巧這次就被他說中了呢,那個年輕的道士,萬一真是什麼天命之人呢⋯⋯」

「哈哈哈,鬼才信,我看他是行騙太多,老天爺要收他啦⋯⋯」

再後來,人們漸漸淡忘了他。只知道在郊外的一處破廟,有一座無名的墳塋,是某個被雷劈死的倒霉鬼,被好心的人們葬在了那裡。




四人腳程夠快,終於趕在大雨前回到了封雲山的玄宗總壇。

道境似乎很久沒有下過這麼聲勢浩大的雨了。烏雲翻滾著,猶如一個巨大的黑色巨獸在天空中咆哮。萬物陷入沈寂,只餘轟鳴的雷聲和滂沱的驟雨。

封雲山高聳入雲,千鳥難越。在封雲山的最高處,是一座名為『雲階登天難』的雲瀑。天氣晴好時,蒼與同修經常在那裡勤勉修行。

『雲階登天難』之下,是一座孤峰矗雲的八角涼亭,名為『觀雲臺』。水花在這裡飛濺,亭中長年氤氳著淡淡的水霧。這裡幾乎與雲相接,可以看到翻滾綿延的雲海,如山下的海浪般滔滔不絕。

在這樣的暴雨之夜裡,同修們大多安靜地待在寮舍。觀雲臺卻突然出現了兩道年輕的身影,驟雨洗去了天地的顏色,但依稀可辨一人紅衣如火,一人紫衣翩躚。

蒼負手而立,望向腳畔厚厚的雲層。第二道驚雷閃過,彷彿徵兆著什麼人的一場劫數。是天神在遷怒人間嗎?

他的背影驀地微微一顫。這是今日第三次沒來由的心神不寧了。他極目望去,一雙冷眼想望穿壓境的重重烏雲,找尋徵兆的劫厄所在,但眼前始終罩著一層化不開的迷霧,難以分辨何為真實。

「蒼,你怎麼了?」身後傳來赭杉軍擔憂的聲音。

「有些不安,但又看不出什麼。或許是這場雨太大了。」蒼回答道。

赭杉軍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與他一同望著翻滾的濃雲。

「罷了,學藝不精,尚須苦修。」蒼道。

空氣中散發著泥土與不安的氣息,他向亭外伸出手去,感受著驟雨擊打掌心的節奏。微微刺痛,冰涼冰涼的。


後來的很多年裡,蒼經常站在窗前,伸手去接一場雨。

再後來,幾百年過去了。赭杉的鬢角添了白髮,墨塵音也從當年那個天真無憂的少年變成了風趣幽默的先天道者。年輕的同修們也各自成為了能獨當一面的後輩。人們都說,玄宗有十位優秀的道子,組成六絃四奇,降妖除魔,護人間一片清明。

然而人心總是隔著紗,金鎏影和紫荊衣在那場道魔之戰中背叛玄宗,為此整個宗門付出了沈重的代價。

再後來,同修摯友,一個個離他遠去了。玄宗六絃四奇,只剩他他孑然一身,踽踽獨行在世間。

「玄塵降魔,逆行討賊,蒼一人獨行而無怨。」

只是遺憾已太多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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