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命

第33章


蒼是在涼意侵襲中醒來的。他發覺自己蜷縮在一張華麗的神座上,像是大理石的紋路質地,卻是琉璃般的剔透質感,冰涼生硬,硌得後背有些微微鈍痛。周遭彷彿一片清聖的虛幻之地,不遠處有綿密的雲霧繚繞,金色的光芒透過雲霧散漫地折射進來,雲霧之下依稀可見幾座潔白無瑕的石柱底座,在一片虛幻中增加了幾分真實感。

這裡像是一座露天的神殿,沐浴在璀璨卻清冷的金色柔光中。如果判斷無誤,他正躺在棄天帝的神座上⋯⋯

這個猜測讓蒼不免心中一驚,開始盤算起來。如今的自己,對當下的棄天帝能造成多大的影響?權衡之下,又能為自己爭取到多少籌碼與機會?

暫時按下心中盤算,蒼爬起身,試探地踩向金色聖光籠罩的地面。身軀上的疼痛減輕了許多,但隨之而來的是沈重的疲倦。身體像是真實的,觸感也像是真實的。但蒼記得清醒前的最後一刻,那種意識被抽離的感受。這裡是六天之界嗎?

柔光籠罩的地面同樣像是大理石質地,卻呈現一種半透明的琥珀質感,踩在上面,連腳步都變得幾分不真實。跌跌撞撞摸索幾步之後,蒼隨即適應了這種失重感,迎著光芒散射的方向,摸索著走入那團虛幻的雲霧之中。這裡沒有風,氣息的流動像是完全停滯了,尋常的空間感似乎不再適用,蒼摸索著走了半晌,好似在原地打轉,始終不見光芒的源頭。

「伏天王,降天一,天海怒潮——」

思考片刻後,蒼連發幾招,沈厚的功力向雲霧繚繞之下堪堪露出的石柱底座直逼而去。他需要知道,人間的招式在這裡是否還能發揮效用。

雷霆萬鈞的氣勁驟襲在石柱上,幾聲悶響,雲霧微微顫動起來,石柱紋絲不動。

意料之中的結果。蒼並不氣餒,開始自顧自地摸索起來。

「伏天王,降天一,怒海滄濤——」又是幾道雷霆般的氣勁,迅若流火,轟地一聲打在了方才的神座上。

「沒完沒了!!」

雲霧倏忽盡數消散,蒼驚詫間發現棄天帝就站在不遠處的石柱邊,雙手背在身後,此刻正背對著他,沈聲惱怒道,「不知安分,給吾滾過來!」

華美的黑色廣袖一揮,無形之力挾著蒼向前飛去,穩穩地落在他身側。讓這個不知輕重的道士休息片刻,已經是他難得的寬容。沒想到後者一會的功夫就醒了過來,還開始煞有介事地炸起了他的武神殿來。「誰給你的膽量?!是吾對你太寬容了?!」

「帶吾來這裡,就沒考慮到這種後果嗎?」站穩腳跟,蒼淡定地說,「這句話原封不動地還給你。」

「誰給你的有恃無恐?!」

「後悔嗎?晚了。」蒼毫無波瀾。

「?!」

負手而立,蒼冷冷道,「人間有句話,叫作禮尚往來。」

「蒼,皮癢嗎?」棄天帝冷笑。

「⋯⋯」在棄天帝發怒前,蒼及時轉移了話題。「這是六天之界?」

蒼其實有些驚訝棄天帝會帶他來到這裡。

「嗯。」棄天帝有些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蒼,今日吾懶得計較。珍惜吾予你的寬容。」

他一把扯過蒼的手腕,帶著他緩緩走到一處金色的懸空露台。前方是一座巍峨高聳的雪山,山頂覆蓋的積雪像是積年不化,靜謐而神聖地屹立在世界盡頭。在這裡失去了往常的空間感,蒼很難判定那雪山究竟是遠在天邊還是近在咫尺,明明看起來很遙遠,然而當他伸出手去,那冰寒之氣又讓人覺得,它彷彿近在咫尺,觸手可及。

四周虛空中懸浮著數十座清聖的金色島嶼,猶如仙洲。而他們所處的神殿,正座落在其中的一座。

「吾現在,是意識嗎。」蒼問道。肉身上的痛感消失了,他還清楚地記得來到這之前意識被抽離身體的感覺。而此刻,自己又確確實實是以實體存在的。

「哼,人類總是被已有的觀念束縛。你覺得只有意識和實體兩種存在方式嗎?」異色雙瞳美目微闔,棄天帝傲慢地冷哼一聲,「不同的存在形式罷了。」

「⋯⋯」沈默片刻,蒼遲疑地問道,「為什麼帶吾來這裡?」

「你不是問吾,為什麼會變麼?」

「願意回答了?」蒼難以相信棄天帝竟然會有這種⋯⋯簡直稱得上純良(?)的時刻。側頭看去,魔神微閉著雙眼,漆黑柔順的長髮在虛空中無風而動,在清聖的柔光籠罩下流瀉出瀑布般的光澤。有那麼一瞬,蒼恍惚覺得,棄天帝的確變化了很多。是因為他過去的影響嗎?

「看到這雪山了嗎?」棄天帝漫不經心道,「以前有個神,去了人間一趟,哈,不免沾了污穢的氣息。」

「⋯⋯污穢,」蒼面無表情,「除了這個詞,你還會不會別的?」

「哼。後來他受神罰,困在這座雪山上,把一塊巨石推上山頂。每當他把巨石推近山頂,巨石就會在祂手中滑落,滾到山底。祂就日復一日地重複著這苦役。」

「所以這個神就是你?」蒼問道。

⋯⋯不會是武神吧⋯⋯

魔神有些好笑地看了他一眼,「你在說什麼?當然不是。吾才不會去一趟人間,做出什麼傻事來。」

蒼有些不置可否,「那他後來呢?」

「那麼久遠的事,吾怎麼記得清。哼,大概早就神形俱殞了吧。」

「⋯⋯你講這個故事是想說明甚麼?」蒼無奈道。

「你知道人類所謂的魔氣,本質是什麼嗎?」

蒼轉過頭來,默不作聲地望著一眼魔神傾倒眾生的側影。那是不屬於人間的美,近乎妖冶,美得不祥。也許,對於這個問題的答案,他早有預感。


——為什麼只有洗去五濁惡氣,才能練成所謂「破魔之招」天極神光?

——為什麼武神說過五濁惡氣漸漸為他所用,可以反彈真氣?

——棄天帝的古老絕式,逆反魔源,到底是什麼?

答案,呼之欲出——


「⋯⋯人類的五濁惡氣。人間的一切貪欲、惡念、執著匯聚成的污穢之氣,人類與生俱來的東西。克服不了惡念,把這一切全推給『心魔』,哼,魔,原本是來自於人類本身。」

果然如此,蒼黯然心想。道門一脈持續千年的除魔誓願,源頭是來自於人類自身。

「不去正視內心的惡念,彷彿把一切歸之於『魔』就能撇清關係,人吶,總是會冠冕堂皇地給自己找理由。尤其是你們人間的什麼「三教」,最擅長這一點。」

「⋯⋯」

「你覺得,魔是什麼?哼,吾倒是覺得,對於你們人類來說,『異己』就是魔。」唇邊似笑非笑,棄天帝看了陷入緘默的道者一眼,繼續道「喔~只要把責任推給不同於自己的存在,『看吶,都是別人的錯,除掉那個不同的存在吧』,你們人類最擅長。」

「驅除創世之初的五濁惡氣的,是你吧。」蒼不動聲色地說。

「哼,猜的不錯。」棄天帝讚許道,「因為三界之中,唯有吾有駕馭五濁惡氣的力量啊。哈哈哈!⋯⋯」

「⋯⋯」看了一眼傻笑得花枝亂顫的魔神,蒼低聲道,「抱歉。」

魔神停止了大笑,轉頭莫名其妙地看了道者一眼。

這個道士道什麼歉?哼,又是那種什麼都想擔的愚蠢⋯⋯

不過優雅的魔神沒有接話,只是擺擺手,緩緩說下去。「哼。你問吾為什麼會變?那吾問你,吾為什麼要繼續為人類做這些?」

「⋯⋯」蒼不語。

「吾問你,人類,值得嗎?」

「⋯⋯」

「享受著天界的優待仍不知饜足,哼,與其祈求天神的救贖,倒不如靠自己的懺悔克服惡念,求得拯救。」棄天帝漫不經心地說。


在千萬年孤高寂寥的漫長時光里,每每在他的天之殿堂俯瞰人間,他時常問自己,為什麼要日復一日地為所謂的「天道」,為天界征戰四方?

天神為什麼要守護人類?人類值得守護嗎?這樣日復一日的無謂之舉,和推著巨石上山又有什麼區別。深陷在彷彿永世輪迴的詛咒中,他有時覺得,自己和那個推著巨石上山的傻神沒什麼區別。


「蒼,你說,創世之初的魔氣,都歸還人間,如何?」棄天帝深吸一口氣,異色雙瞳微微闔上,似乎十分愉悅,「啊,想到人間的覆滅,真是十分痛快啊。」

「自詡天地不容的你,可有贊同者?這樣違背天道的想法⋯⋯」

「吾會在意嗎?」魔神傲慢地反問,「絕對的力量,才能達成願望。天道不在吾,那吾悖離天道又如何!哈哈哈⋯⋯」

「⋯⋯唉。」蒼長嘆一聲,憂心忡忡地望向不遠處的雪山之巔。經久不化的積雪反射著細碎奪目的聖光,一時間有些刺眼,讓他不得不眯起了雙眼。「那覆滅人間後,你想重建的人間是什麼樣的?」

「一個賞罰分明的人間。」棄天帝漫不經心地緩緩說,「⋯⋯哼,依吾看,這種與生俱來的惡念,就是人具有原罪的證明。」

「⋯⋯」

「人吶!只有向神明悔罪,才值得被拯救。」

「那你是要做這個絕對的仲裁者了?」蒼不甘示弱地問。

「哼,吾不關心⋯⋯不過,有何不可?」

「⋯⋯這樣偏激任性的你,是否真的適合裁決世間的善惡?」道者微微蹙起修長的雙眉,「⋯⋯棄天帝,一個獨斷的主宰,又是否真的比人類的不斷自省並改變更好?」

「哈哈哈⋯⋯」魔神低聲大笑,「人類的不斷自省?人類的不斷自省帶來了什麼?」

「⋯⋯」蒼一時陷入了緘默。

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憂心忡忡的道者,棄天帝嘲諷道,「蒼,你自己說。指望所謂『人類的自省與改變』,這千萬年來,你們人類自己的苦難可有停止過?」

「⋯⋯」

「哈哈哈⋯⋯自省?改變?這就是人類自省帶來的結果。」

「這太極端了⋯⋯」

「是吾之魔界造成的苦難多,還是你們人類自身爭權奪利帶來的苦難更多?」棄天帝毫不猶豫地打斷,嘲諷地一笑,「你們六絃四奇,多少是直接死於吾魔界,多少是死於內鬥?蒼,需要吾提醒你嗎?」

「⋯⋯不勞魔神費心,蒼自是心中有數。」蒼冷冷道,「但你之魔界也別想撇清關係。」

「哼⋯⋯」

「所以你就想毀滅人間?」

「然也。所以吾才會再臨啊,哈哈哈⋯⋯」

「這太極端了。棄天帝,」頓了一頓,蒼沈聲質問道,「你說的情況的確存在,蒼無從否認。但,一個絕對的主宰,是非對錯,全憑他的意志裁斷,真的就是更好的法則嗎?」

「哈哈哈⋯⋯神的意志,就是至高無上的法則。」

「為什麼?」蒼搖搖頭,不置可否。「神就真的比人類更有權力評定善惡嗎?尤其是對人類缺乏真正了解的⋯⋯如此任性妄為的你。」

「哼,有力量,才能主導一切。渺小的人類,有資格評價?」

「⋯⋯有力量就能主導一切?」蒼不置可否,「如你所言,人間的爭權奪利從未休止⋯⋯但人心亦有光明的一面。也許,並沒有完美的法則,只有最不壞的一種。你想建立的新秩序,就真的比當下更好嗎?」

「⋯⋯哼」棄天帝少見地沒有發怒,也沒有反駁,只是神色不明地望著近在咫尺的雪山,像在思考些什麼。

於是蒼再一次確定,也許他棄天帝真的有點變了。若是在以前,說出這種話,是免不了矛盾升級的。

「更何況,你的新人間,是以無數人命為代價⋯⋯這樣的想法,太過了。」略一停頓,蒼堅定地說,「抱歉⋯⋯吾會盡全力阻止你。」

「⋯⋯哈哈哈」魔神恣意大笑幾聲,傲慢地瞇起眼睛。「蒼,隨便你怎麼說。一個愚蠢的道士,就想阻止神之意志?」

「那就用你的雙眼去見證⋯⋯結果如何。」蒼淡淡道,氣勢絲毫不遜。

「哼,又是這種愚蠢的虛張聲勢。」看出了道者的虛張聲勢,棄天帝譏諷地一笑,優雅地背過手去。「蒼,你已經是強弩之末。」

「⋯⋯」他們之間觀念上的分歧根深蒂固,蒼不再多做言語。而他自己,又是否真的有資格評價,曾是悲憫人間之救贖、卻一朝墮魔的神明。


再一次陷入長久的沈默,並肩面向世界盡頭的巍峨雪山。蒼側頭望了望魔神沈默的剪影,後者沒有看他,只是緩緩垂下了眼睫,不知想起了什麼。蒼恍惚覺得,也許,他依舊有千萬年前、與武神相似的孤獨和落寞。

自認為主宰一切的你,真的自由嗎?道者在心中無聲地問。

八千萬年無感無情的寂寥時光,日復一日重複著相同的命運,沒有死亡,卻也困在無意義的孤獨索然裡,真的⋯⋯自由嗎? 像那個推著巨石上山的神,也許他也困在這無盡輪迴的詛咒里,剩下的只有日趨極端的心性。

自由是什麼,意義是什麼。三界之中,又有誰能真正地脫出因果循環,主導命運。


「武神殿下⋯⋯」

遠處傳來虛幻的聲音,再度打斷了他們之間的沈默。

「夠了。」棄天帝不耐煩地擺擺手,似乎對他和蒼之間堪稱「和諧」的氣氛被打斷而有些惱怒。

蒼沿著聲音傳來的方向抬頭望去,空中倏忽出現一團朦朧的光暈,隨後緩緩擴大顯出一條寬闊的金色通道來,約約綽綽的虛幻身影列隊兩側,像是通向那座世界盡頭的雪山之巔。

他要離開?去做什麼?

蒼不動聲色地盤算著。如果猜測不差,朱武的靈識應該被帶來了這裡。是否有機會見他一面?

「在盤算什麼?」棄天帝回頭看了一眼似在沈思的道者,低聲命令道,「不許亂跑!」

「你的地盤,吾能跑到哪裡去?」蒼感到有些好笑。魔神有時候的擔心實在是多餘。

「哼⋯⋯最好如此。」衣袖優雅地一揮,魔神隨即轉身,身形幻動,瞬間已經踏在了那條金色通道的起點。

「棄天帝。」蒼的聲音突然在背後響起,堅定有力。

「說。」背對著道者,魔神不耐煩地擺擺手,卻不失優雅。

「也許吾該代替人類,道一句遲來的歉意。」蒼頓了一頓,聲音依舊沈穩而堅定。「但吾還是⋯⋯會想盡一切辦法阻止你。別忘了,賭局,剛剛開始。」

「哈哈哈⋯⋯」低聲大笑幾聲,魔神不置可否,「想阻止吾,憑你?」

「你問吾,『值得嗎』。這個問題,蒼現在沒有答案。但總有一天,蒼,會給你一個答案。」道者堅定地說。

「哈哈哈!」嘲諷式的低沈笑聲傳來,蒼以為棄天帝會繼續嘲諷幾句,然而魔神只是廣袖一揮,手優雅地背在身後。像是欲言又止地頓一頓,魔神繼而無聲地離去了。


小剧场

棄貓:(傲慢地)哼,我才不會去一趟人間,做出什麼傻事來。

(某藍:喂,你就是會做出傻事啊!你後面還會做更多的傻事!!)

武貓:(有點委屈)你是在罵我??

棄貓:(皺眉)所以你做什麼了?

武貓:(對手指)呃,也沒什麼啦⋯⋯ 就是發現一棵蔥,想貼貼,想把世間最好的都給他

棄貓:被人類牽動情緒,我的臉都被你丟完了!!!

某藍:喂,棄總,你不也是嗎 = = 你上一章明明都承認了會被牽動情緒的

棄貓:住口!放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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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五濁惡氣是魔氣這個腦洞:

好吧其實是有天突發奇想,為什麼三先天要修破魔之招,要先洗去五濁惡氣呢,也許五濁惡氣和魔氣也有點關係吧!

再後來有天刷到三神棍對話(如月影/一步蓮華/蒼)那一段,如月說了一句「七情六慾之魔道」,欸欸,敢情這魔道還和七情六慾有點關係啊,這不就和五濁惡氣對應上了嗎

當然,五濁惡氣被我曲解了,不要當真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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