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命
第30章
「墨塵音,讓你久等了。」
一瞬的恍惚之後,蒼回過神來,對虛空中那一縷灰藍的幽魂微微致歉道。他掏出那只瓷白的小瓶,打開瓶蓋,昔日舊友英姿俊朗的身形在空中緩緩浮現。
「赭杉,這段時間也委屈你了。」望著空中飄忽不定的摯友舊顏,蒼滿懷歉意地說。
⋯⋯先天高人被關在瓶子裡的滋味,一定很難受。
終於回歸自由,清明的眸子有些複雜地注視著蒼,赭杉軍頓了一頓,似乎想說什麼,卻又似乎像是有什麼難言之隱地卡住了。見蒼疑惑的目光投來,赭杉軍清了清嗓子,低聲道:「蒼,委屈你了才是⋯⋯」
「嗯?」蒼聲音沙啞地詢問了一聲。
「⋯⋯這段時間勞煩你為吾奔波,委屈你了才是。」赭杉軍補充道。一轉身,一回眸,當熟悉的身影映入眼簾,音笑容貌一如往昔,紅衣道者一時心血上湧,有些哽咽。「啊,好友!」
這一次終於沒有來遲嗎⋯⋯
灰藍的眼睛此時卻全無激動的神色,反倒不經意間流露出一絲茫然來,雖然稍縱即逝。
「好友?」墨塵音微微一愣,遲疑地問道:「赭杉?是你嗎?你的黑髮怎麼變成紅色了⋯⋯」
他記憶中的赭杉並不是這幅英姿俊朗的模樣,而是半人半魔的黑髮之驅。
赭杉軍心中咯噔一下。「好友,你不記得吾原來的面目了?封雲山的事,你還記得多少?」
「吾⋯⋯」墨塵音猶疑地一頓,「抱歉,好友⋯⋯好像記得很多,可是仔細想,又什麼具體的事都記不起來了。」
蒼見狀眉頭一蹙,移開了目光。袖帶飛舞間,怒滄飛旋著穩穩落地。看來在世間已經遊蕩太久,墨塵音的記憶已經靠不住了。
「不能再等了。塵緣已盡⋯⋯是時候了。吾,送你們一程。」
「蒼!」
「絃首!」
赭杉連忙制止,然而撲了個空,只好悻悻地又飄回空中。「蒼,不行。吾不可能留你一個人應付這些⋯⋯」
「絃首,吾還能撐下去,莫讓墨塵音成為累贅⋯⋯」墨塵音低聲道。「還是說,絃首不信任墨塵音?」
「接下來的事,吾能應付⋯⋯」蒼勉強一笑,疲倦地閉上眼睛,遮去了黯然的神色。
「你如果還當吾是你的摯友⋯⋯如果你還當吾是玄宗人,就別擅自替吾做決定!」赭杉軍急忙上前,試圖抓住蒼的手臂,卻撲了個空,有些悶悶地說,「蒼,拜託你。眾人都有魂飛魄散的覺悟。」
輕勾琴絃的手指突然微微一顫,蒼一語不發,琴絃緩緩鬆弛下來。「赭杉,再等下去,墨塵音會如何,你心裡清楚。你能等,但是他不能再等了。修道人,最忌流連塵世。接下來的事,吾自己能應付。」
「那吾留下來陪你⋯⋯」赭杉軍脫口而出。
「那墨塵音也自然留下來陪你。」
赭杉軍突然卡了殼,看了一眼蒼,又看了一眼墨塵音。「好友⋯⋯」
「絃首,莫讓墨塵音成為累贅⋯⋯」墨塵音一聲嘆息,「至少啟動這個術法,你還需要吾和赭杉的幫助。」
「吾去找劍子⋯⋯」蒼道,「請他為吾護持。」
「哎呀,是嗎?」墨塵音一笑,直截了當地問道,灰藍的眼眸溫柔卻犀利望著道門絃首。「絃首是打算去找劍子,還是打算自己一個人擔呢?」
「⋯⋯」蒼不語。
「赭杉還不知,但,絃首,你瞞不過吾。」
「哈,幾百年未見,你還是和以前一樣,什麼都瞞不過你。」蒼嘆了口氣,收回了怒滄。
「什麼?吾不知什麼?蒼,你有事瞞著吾?」赭杉軍瞪大了眼睛,接連逼問道。見蒼垂眸不語,他轉向墨塵音,有些焦急道,「好友,怎麼回事?」
「還是讓絃首親自回答吧,吾無權替他決定。」墨塵音淡淡地背過身去。
「蒼,怎麼回事?你⋯⋯」
「赭杉⋯⋯」蒼再次一聲嘆息。
「到底還當吾是你的摯友嗎?」赭杉軍焦急道。
「唉。」蒼嘆了口氣,疲倦地閉上眼睛。「吾猜,開啟這個術法有次數限制。最後一次啟動術法,吾會被永遠留在那個世界。也許,這也是天道平衡的一種。強大的術法,也終究有局限。」
當回到前塵往事的一剎那,他的生命已經開始了倒計時。也正因如此,未來的自己才會以一種孤注一擲的方式,給現在的自己留下線索。
「所以只要絃首還需要回到這個世界,就需吾幫你護持陣法。」墨塵音犀利而狡黠地反問道,「⋯⋯還是說,下次啟動術法,絃首已經做好一去不回的準備了?」
「什麼?所以蒼最後會回不來了嗎?」赭杉軍焦急地問道,「那⋯⋯能不能在最後一次啟動前,把要做的事做完?蒼⋯⋯?」
蒼的面色始終很平靜。「赭杉⋯⋯等當下人間的危機解除之後,永遠留在那個久遠前的世界,對吾來說,也許並不是個糟糕的選擇⋯⋯」
聞言,赭杉軍陷入了緘默。大局為重,他們誰都沒有任性的權力。
混沌岩池突然安靜下來,只能聽見石壁上水滴滴落的聲音。沈默半晌,赭杉軍突然開了口。
「蒼,最後一次啟動這個什麼術法,你會被留在那個世界——僅僅如此嗎?」
多年的相處讓他有一種天然的直覺。也許,蒼還有其他事相瞞。
「嗯。」蒼依舊閉著眼眼,平靜地點點頭。「留下來陪他,也是不錯的選擇。所以二位不必為吾擔心。」
「他?」墨塵音睜了睜眼睛。見赭杉若有所思,便猜到了幾分,沒有繼續問下去。
「既然如此,至少讓吾與好友留下來,陪你到那時。」赭杉軍斬釘截鐵地說,「蒼,你執拗不過吾。」
「⋯⋯赭杉,你為這個人間做的已經夠多了。」
「蒼,吾知道你心意已決。但吾也心意已決。」
「墨塵音亦然。」墨塵音笑著說。
「唉。」蒼嘆了口氣,手掌輕輕撫過琴弦,發出細微的聲響。當琴絃終於恢復寧靜,道者突然睜開眼,像是終於下定某種決心,平靜地一笑。「好。那就共患難。」
「玄宗人就要整整齊齊。」墨塵音笑道。
「好。」蒼報以一笑,隨即站起身來。
道者拾起金色頭飾,細細端詳了片刻那鮮豔的紅寶石內芯,一語不發地將它擲入湖中。金色微光中的一點紅,在空中劃出一道優美的弧線,隨後安靜地沈入湖底。
這裡的確很適合藏東西,蒼想。
「你們千萬顧好自己。此物暫時交你們保管,稍後還是在這裡再會。」
說完,蒼起身離開。半日寬限即將用盡,他不能再耽誤了。
最後一次啟動術法,他會被永遠地留在那個世界,僅僅如此嗎?蒼也曾這樣問過自己。
蒼想起那個木匣上的斑斑血跡,此刻相同材質的一小段神木正被自己小心地藏在懷裡。那木匣上的氣息他再熟悉不過,那是屬於他自己的生命將盡之象,回光返照的氣息。
他不由得想起那個「五衰之人」,想起那間被擦拭的一塵不染的靈堂,排位上祭奠的兩個名字。
「大荒山 白衣武神」
「六絃之首 蒼」
如果同死是他們的結局,或許也不錯。蒼默默地想。
雖然同死,對他而言,意味著他永遠留在了那個時空裡,孤獨裡死去,再也無法與同修摯友在九泉之下相聚,生也孤獨,死也孤獨。
對武神而言,不過是回歸六天之界,開啟他真正的漫長宿命,日復一日地俯瞰人間,不再記得當年那個叫「蒼」的人。直到千萬年後,已經是毀滅之神的他,以排山倒海之勢再臨人間,翻雲覆雨,傾頹四海。
他的過去是武神的未來。他的未來是武神的過去。當前塵被開啟的那一剎那,他的未來已經開始了倒計時,而武神的未來正在緩緩開始。
這就是「天命」嗎?如果真的能改變什麼,如果能救人間,也能救一個他,那一切都值得了。
陰暗潮濕的混沌岩池,蒼方才匆匆離去,兩縷幽幽的魂魄懸浮在一池寒水之上。
「好友⋯⋯你有沒有直覺,蒼對咱們隱瞞了什麼?」赭杉軍隱憂道,「關於這個術法⋯⋯」
雖然蒼擅長於不動聲色地隱藏情緒,但多年的相伴,他還是敏捷地察覺到,那平靜似海的雙眸中,有一絲若有若無的決絕稍縱即逝。
蒼在計劃什麼?
「好友,無論絃首決定隱瞞什麼,他心意已決⋯⋯你吾無從干涉。」墨塵音同他並肩望著一池寒水,「不過,你與吾的決定,他也無從干涉⋯⋯」
「嗯?」
「最後一次啟動術法,你吾去陪他,如何?」灰藍的雙眸中盈滿笑意,「在那個世界投胎重新做人,也不錯?至少絃首不是孤單一人了。」
「嗯,聽起來不錯。」赭杉軍應道。眼前熟悉的池水見證了他們幾百年的相伴,沒想到竟有一日能在這裡短暫地重逢。若池水有靈,也一定會支持他們的決定吧?
「來世,還做好友?」
「嗯。來世,還做好友⋯⋯」
「赭杉,吾好像忘記很多事⋯⋯介意重新認識一下嗎?」
「哈,樂意備至⋯⋯」
將赭杉軍和墨塵音的魂魄留在混沌岩池,簡單交代幾句之後,蒼拎起換洗的衣物,馬不停蹄地趕往魔界遺址所在之地。
見棄天帝之前,他還有幾件事需要做。而這些不能被赭杉軍與墨塵音看到。
蒼在中途找了一個湖,和衣跳進了冰涼的湖水中。湖水沾溼了他淺色的秀髮,狼狽紛亂地貼在面頰上,蒼顧不得這些,忍住巨大的不適將自己徹頭徹尾地清洗乾淨。
他突然想起了什麼。手掌蓄力,緩緩蓋上胸口,道者毫不猶豫地一聲沈喝。「呀⋯⋯」
伴著胸骨盡碎的聲音,他咳出一團血沫。
蒼平靜地輕輕擦去嘴角滲出的血跡,清淡的眼眸依舊古井無波。
他需要複製出上次離開時同樣的傷。原來的傷已經被武神修復,然而現在的世界只過了半日之久。若是讓棄天帝發現他的舊傷能在短短半日內癒合,必然會增加許多無謂的麻煩。
下身的酸楚與胸口的劇痛讓蒼腳步虛晃了一下。深吸一口氣,蒼向約定之地急急奔去,步伐不見亂象。
道者雖然不覺得棄天帝還留在那裡,但是若超出規定的「半日」寬限,那位冷血任性的大神指不定又要想出什麼折磨他的方式⋯⋯
回到魔界舊址時,然而出乎道者意料,棄天帝依然安靜地站在天魔池前,在一片蕭瑟枯寂中,黑得不祥的衣襬無風而動。
感受到熟悉的氣息,魔神側過身來,不遠處的廊柱之上火把的微光明滅間照亮了他一半的面孔。一半光明一半陰影,那是天神與惡魔交織的面容,俊美得不屬人間。
四目相對的一剎那,冷感無情的犀利異瞳只是居高臨下地掃視著緩緩走近的道者。
蒼不動聲色地繼續緩緩走近,在三丈的位置停下腳步。他看出棄天帝正要勃然大怒,卻原因不明地並未開口。
在尚未摸清魔神的心思之前,蒼不敢妄動,只是安靜地等待著。
道者沒有開口,棄天帝卻也沒有開口。不知是否是一種錯覺,蒼隱約覺得,那雙金藍異瞳有哪裡不同了。
僵持了半晌,魔神優雅地緩緩背過身去,留下一個冰冷無情的黑色輪廓,袖袍翻飛間雙手優雅地背在身後。
就在蒼以為躲過一劫時,熟悉的低沈聲線響起,冰冷孤傲得一如往昔。
「吾不喜歡等待。」
「⋯⋯」相同的話語讓蒼有一瞬的恍惚,思緒飄回了片刻前大荒之山的月色裡。
「無話可說了?」沒有聽到回應,魔神緩緩轉過身來,優美的雙目倏忽睜開,凌厲逼人的目光中是難以抵禦的審視之意,唇邊依舊是那嘲弄般的笑意。「蒼,這可不像你。」
「⋯⋯」道者望著那光明與陰影交織的俊美面容,朱唇輕啓,卻沒能發出聲音。
——天神,魔神,哪個是真正的你?
「喔?你想說什麼?」魔神有些玩味地冷聲問道。蒼濕漉漉的,此刻看起來頗有幾分狼狽,讓他十分好奇,也十分⋯⋯心癢。
「棄天帝,半日寬限而已。」一瞬的游離,平靜如海的雙眸又恢復了往日的清冷。蒼嗓音沙啞,淡漠地說:「作為一個神,在意這種細枝末節,蒼懷疑你真的太閒了。」
「是啊,太閒了。拜誰所賜?」棄天帝似笑非笑地看著道者,英挺的長眉卻因道者嗓音中的疲憊與沙啞而不自覺地一蹙,不容置疑地審問道。「說吧,背著吾做什麼去了。——給吾過來!」
蒼淡定地緩緩走近,在他身側站定,望著陰森幽寂的天魔池。
「吾說了,你不信。你既不信,吾又何必說。」
他本以為棄天帝在這裡偷看些什麼,然而那污穢的血池是死一般的沈寂,池面上什麼都沒有。
所以他到底在看些什麼?這位大神真是有夠無聊。
「喔?不會又是你那套『回到過去』的說詞吧?」棄天帝玩味地問道,把道者拉到自己身前。
「然也。」蒼毫無畏懼地回應。
「哈哈哈⋯⋯」棄天帝一如既往地傻裡傻氣大笑幾聲,「喔,這次不會又是見到了過去的吾吧。」
「然也。」
「濕漉漉的,聲音也啞了。這麼狼狽,可不像你。」
「蒼能把這句話當作魔神的讚許嗎。」蒼冷冷地挖苦道。
「⋯⋯隨便你。背著吾去做什麼了,說來聽聽。吾不會又答應了你什麼『守護人間』的願望吧?哈哈哈⋯⋯」
蒼不得不承認,傻裡傻氣的大笑也一如既往地全然無損魔神優雅的氣質。
「非但如此⋯⋯」蒼側過頭,目光地複雜地望著傻笑的魔神,「守護人間,你不僅答應了,還做到了。」
「哈哈哈!」棄天帝嘲諷地大笑幾聲。「蒼,同一個笑話講兩遍,就不好笑了。」
「是啊」蒼不動聲色地說,「所以同一個笑話,吾從不講兩遍。」
「嗯?」笑聲倏忽停止,魔神有些玩味地也轉過身望著道者。「⋯⋯蒼,你好像變得有點奇怪。」
「吾變了嗎?」
「哼。你在質疑吾?」
「棄天帝⋯⋯你也變得有點奇怪。」蒼毫不留情地說。
「哈哈哈⋯⋯」魔神慵懶地瞇起眼睛。「又想揣度神的想法嗎?誰給你的底氣。」
蒼不置可否,對於這種傻裡傻氣的大笑,他不想理會。
「你不會真的回到過去了吧?」頗有趣味地觀摩了一陣道者平靜的神情,棄天帝終於停止了大笑,頗為趣味道,「蒼,你開始讓吾好奇了。」
「是啊。吾答應過你,不會騙你。」蒼嘆了口氣。
「什麼時候?」
「很久以前。」蒼淡淡地說。
「喔?」棄天帝玩味地一頓,「吾怎麼不記得?」
「你記性是真的不太好。」蒼淡淡地評價。
「⋯⋯如此不知進退,是吾讓你嚐的敗果不夠了?」棄天帝高傲地審視著道者,一聲嘲諷式冷笑,卻意外地並沒有發怒。「再說,吾怎麼會記得人類這種細枝末節的事。」
「信不信由你。」蒼面色平靜,心中卻緊張地盤算著。他答應過武神不能說謊。在這個前提下,而達到讓棄天帝半信半疑的效果,讓他感到趣味而又不盡信,才是能贏得最大的勝算。
望著棄天帝審視的目光,隱隱有一絲半信半疑之意,蒼突然不動聲色地補充了一句。「喔,對了,過去的你還說了一句話,蒼覺得有必要告訴你。」
「喔?說來聽聽。」棄天帝漫不經心地說。
「過去的你說⋯⋯你想要尋常人間的幸福。」
「?!」
蒼鎮定自若地回視著金藍異瞳的逼人目光,見魔神美目突然微微眯起——那是危險的信號——蒼不著痕跡地話鋒一轉,「你,信嗎?」
「哈哈哈⋯⋯」棄天帝再次傲慢地大笑起來,「可笑。蒼,要不是這句,吾還真有一瞬簡直要相信你的話了。」
蒼無聲地鬆了口氣。——就是要這個效果。
「是啊,其實⋯⋯吾也有一瞬簡直要相信了。」
微微一頓,蒼淡淡地說。
小劇場
武神貓貓:(蒼不在了,傷心地嗷嗷亂叫)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
棄貓貓:哭什麼哭,真丟我的臉!不就是個臭道士嗎(一邊說著,一邊貓爪扒拉了一下濕漉漉香噴噴的蔥花寶貝),有什麼心心念念的!
武神貓貓:(大貓炸毛)(大貓落淚)你不要,我要!你還給我蔥花寶貝!
棄貓貓:你想得美!不還!
武神貓貓:呀——!
棄貓貓:喝——!
(隔空貓爪互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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