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命
第43章
愈發深入山脈之中,氣候也愈發地寒冷了。荒野上不知何時起開始有了厚厚的積雪,走上去發出咯吱咯吱的輕響。植被開始被層層疊疊的針葉林替代,沒多久,連針葉林也變得稀疏起來。
年輕人始終在後面遠遠地跟著。他感覺到自己像是被下了某種奇特的術法,腳程比尋常變快了很多,竟然能跟上前方的魔物和先天高人了。
他以為紫衣道者會盤問些別的什麼,或者對他解釋些什麼,但並沒有。蒼始終讓他遠遠地跟在後面。
時間久了,他覺得也許那魔物也沒有那麼可怕。雖然殺害同修之仇,他是斷然不可能放下的。
崑崙山脈越來越近了。傳說中的崑崙山,其下有不能浮起羽毛的弱水,周圍環繞著持續不滅的炎火山。在莽莽雪原一眼望去,可以見到遠處熊熊燃燒的烈火。
臨別的日期將近,金藍異瞳肉眼可見地黯淡了下去,腳步也放緩了許多,卻刻意地迴避了話題。對此,蒼無能為力。
分別的那一日終將到來,下一次再相見,又會是百年之後嗎?
自從古老的術法『輪迴一念』開啟,沒有一件事在按照他設想的那樣發展。命運如同脫韁的野馬一路狂奔,卻兜兜轉轉向著同一個覆水難收的結局飛速而去。
崑崙山腹地一千里之外,像是地標一般,恰好有一棵參天古樹。再往前,就是無盡的雪原了。
「還剩一千里,就停在這裡吧。」蒼終於還是遲疑著說出了這一句。
「哼。」悶悶不樂的一聲冷哼,武神抬腿就要向前走。
「別再往前走了!」蒼攔住他,正色道,「別忘了答應吾的事⋯⋯無論發生任何事,記住,是任何事,都不要靠近。」
「行了,蒼,你以前沒這麼多廢話。」武神停下腳步,神色複雜地望著他。
蒼垂下眼睛,「⋯⋯就停在這裡吧。」
「蒼⋯⋯」武神躊躇了片刻。
「嗯?」
「再陪吾一日吧。」武神轉過頭,看著遠處熊熊燃燒的炎火山。一片素白的映襯下,依稀可見裊裊升起的青煙,綿延不絕。「下次你回來,也許又要一百年⋯⋯」
「⋯⋯抱歉。」蒼抬起頭,月明星稀,一只寒鴉悄悄落在古樹的枝頭,像是肅穆地望著他們。
「吾就在這裡,等你下次回來⋯⋯」
「可能會很久很久⋯⋯」蒼輕聲說。
「一百年,吾也會等。下次回來,別再去原來的山上了。」站在參天古樹下,武神把道者輕輕擁在懷裡,「記得回到這裡,吾還在等你⋯⋯」
「好。」蒼黯然道。
擁抱了很久,武神終於放開了道者,抬起手掌,寬大的廣袖在月光下高高揚起。地上的松枝紛紛落在他的面前。
蒼好奇之間,只見武神已經再不遠處坐下身來,乾枯的松枝堆在了一起。「蒼,過來。」
蒼走上前在他身邊盤腿坐下,靜靜等待下文。
「你們人類是怎麼生火的?」
蒼想了想,掏出白虹,把一小段樹枝的頂端削得更尖銳了一些。眼角瞥見武神有些好奇地望著,也順手給他削了一根,輕輕放在他手心。
「這個,叫『鑽木取火』。」蒼解釋道,雙手握住樹枝,在另一塊碎木上快速旋轉起來,抬頭看了一眼正在觀摩的武神,微笑道,「會嗎。」
武神跟著照做起來,不一會面前的碎木忽地一聲燃起了微弱的火苗來。他有些新奇道,「原來如此。」
空氣中飄起淡淡的松香味,兩個身影面前燃起了熊熊的篝火,在風霜肅殺的荒原間暖意盎然。
「蒼,等著。」武神突然站起身來,向遠處走去。
「嗯。」蒼沒有問他去做什麼,只是淡淡地望著遠去的背影,轉瞬之間已經不見了痕跡。
清寒的夜空下,天際不時有流火划過璀璨的星河。安靜地望著躍動的火苗,紫衣道者陷入了沈思。
下次再見,又會是一百年嗎?
那時,他在塵世的生命已經快到終點了。回歸之前,他是否會回憶起他的真實身分,那時的一切又是否會都變得不同。
而自己與武神之間的真正關係,也總有挑破的一天。他們不是戀人,不會有,更不可能有屬於戀人之間的那種自私的情感。那一天終將到來,總有不得不面對的時刻。
蒼嘆了口氣,抱起一綑松枝,走到不遠處一塊山石的背後。年輕人正坐在那裡,望著天空發呆。見紫衣道者突然到來,驚得連忙站了起來。「那魔⋯⋯」
「他不在,」蒼擺擺手,示意他放心,在他身邊坐下,「你差不多也是該回去復命的時候了。」
「恩公,我⋯⋯」
「這幾日,你感受如何?」蒼淡淡地問,篝火隨即在他們面前緩緩升起。抬頭望去,天際墜落的流星似乎越來越多了。「你覺得,他可怕嗎?」
年輕人撥拉著地上的細碎的松枝,扔進熾熱的火苗中,發出劈裡啪啦的響聲。
不得不承認,那魔物有種世間不存的美,是凡人能想像的美的極致⋯⋯
他趕緊制止住自己亂七八糟的想法,「恩公在的時候,感覺那魔物也沒那麼可怕。」
「嗯。」蒼突然道,面色平靜。「吾給你講個故事吧。」
「故事?」年輕人有些詫異,這是他未曾想過的對話。
「一個關於『天界第一武神』的故事⋯⋯」
蒼茫的星海之下,紫衣道者在躍動的火苗前娓娓道來,一個悠長的故事⋯⋯
「從前,在大荒山上有一位白衣武神。他其實是天神,從天上來,廣渡人間的⋯⋯」
「天地初開時,人間充斥著五道濁氣⋯⋯」
⋯⋯
「所以,恩公,你的意思是,魔氣原本是五濁惡氣,來自於人類本身?」聽蒼講完一個長長的故事,年輕人有些懷疑地問。
「嗯。」蒼淡淡地應了一聲。墜落的流星倒映在他的眼中,微光閃爍。
這個故事年代久遠,充滿了傳奇的色彩,以至於有些失真。然而不知為何,紫衣道者的目光像是擁有某種堅定的力量,讓他本能地願意相信,對方並未說謊。「所以,是那個⋯⋯魔物,立起神柱穩定天地,並且承接了人類的所有五濁惡氣,才有了後來的人間?」
「嗯。」蒼抬起頭,望著星海,「吾體會過濁氣貫體,那是極其痛苦的感受。」
「怎麼可能?魔氣怎麼可能是人類自己的東西?」年輕人撥拉著樹枝,茫然道,「恩公,不是我不願意相信⋯⋯」
蒼沒有看他,只是徒自閉上了眼睛,像是在閉目養神,安靜得如同凝固的石像一般。
「恩公,您說的版本,我聞所未聞。人們都說魔氣是那魔物帶來的,城外的饑荒瘟疫也是那魔物很久以前造成的,只有消滅了他,才能恢復人間的清平⋯⋯」
「⋯⋯」蒼默然。
年輕人頓了頓,躊躇道,「書上寫的,也不是恩公說的版本⋯⋯」
蒼依舊閉目安靜地坐著,等待年輕人把話講完。
「三大都城中長大的人,都同我一樣。現在恩公突然告訴我,人們口口相傳這麼多年的過去,都是騙人的,我實在難以接受⋯⋯」
「是啊,什麼才是真實呢⋯⋯」蒼像是自言自語,「當史書篡改了集體記憶⋯⋯」
「也許恩公有幸親眼見過幾百年前的天神降世,可是對於我們而言,太久遠了,只能相信流傳下來的,自己聽到的⋯⋯」
「不相信吾嗎?」蒼淡淡地問。
「恩公救過吾的命,吾願意相信恩公⋯⋯可是道祖也救過很多人的命,我豈不是更應該相信他?」
蒼點點頭,並不反駁,「你這樣說,也有道理。」
年輕人抬起頭,有些茫然地望著紫衣道者,「恩公,您今天講了這樣一個故事,我現在很困惑。我到底該相信誰,相信什麼?」
「⋯⋯」蒼轉過頭來,平靜地望著他,「那就用你的雙眼去見證吧。」
「那麼這些年來,我們這些年輕道士投入道祖門下,所追求的道又是什麼?除魔衛『道』的『道』嗎?如果恩公所講的故事是真的,所謂的除魔衛道,根本就不成立了⋯⋯魔,不過是人們虛構的東西⋯⋯道呢,道又是什麼?」
「嗯。」蒼閉上眼睛,「那你覺得,道是什麼?」
「書上說,是天地,是自然,是陰陽,是萬物變化之理,宇宙運行的法則⋯⋯可這些,都太抽象了。恩公的道,是什麼?」
「是眾生之平等的生命,是陰影另一面的光明⋯⋯是真相,是無我,是慈悲⋯⋯你的心是什麼,道就是什麼。每個人求道之途都不同,需要你自己『悟』。」
「嗯⋯⋯好吧。」年輕人應道,像是忽地想起了什麼,「那,恩公,您又是誰,為什麼會來到這個世界?」
「吾來尋找吾的天命。」
「天命?」
「嗯,就是他。」
「哇,聽起來很浪漫。命定的緣分什麼的。」年輕人說。但是忽然又想起那是個『魔物』,眼前的恩公是個道士,道魔注定不相容,趕緊制止了自己亂七八糟的想法。
「⋯⋯」蒼淡淡一笑,閉上了眼睛,「不是你想的那樣。」
「不是嗎?那個魔物,看起來,深愛著您吶。」
「⋯⋯」蒼不語。
「您不愛他嗎?」年輕人好奇地問。
「不愛。」
年輕人轉過頭,悄悄打量著紫衣道者。月光淡淡地灑在他身上,身姿俊逸,淡漠如雪,像是斷情絕愛般清冷出塵。
「不愛?」年輕人有些驚訝,「我還以為恩公是和他兩情相悅呢。」
「哈,這個詞不適合吾與他。」蒼淡淡一笑。
「啊,那為什麼恩公不辭萬里,來到他的身邊,又對他如此回護⋯⋯」
「吾之道,所為眾生。而他,亦是吾要守護的眾生之一。」
「眾生⋯⋯那豈不是說,他對於恩公,其實和其他芸芸眾生並無分別?」
「嗯。」蒼淡淡應道。
「這樣啊。」年輕人似乎有些可惜,「我本以為,恩公對他的百般回護,是因為對他有幾分情意呢。」
「人類終究對他有算虧欠。吾所能做的,也只有盡力彌補。為眾人抱薪者,不可凍斃於風雪。倘若換作他人,吾也會是相同的選擇。」
「唉,這麼說來,那魔物也非無所不能⋯⋯」燃燈漫不經心地說著,一邊轉回頭,這驀然驚覺,那肅殺的白衣身影早已不知何時起,靜靜地立在一邊。他猛地驚叫出聲,「啊!」
心中驟然升起不詳的預感,蒼猛地睜眼。
魔氣侵襲,他的五感鈍化的速度什麼時候超出了自己的預計?
此刻武神站在不遠處,手裡似乎還捧著什麼,正神色晦暗陰沈地望著他,一言不發,像是靜靜地聽了很久。
慌亂了一瞬,蒼隨即鎮定下來,從容地向著金藍異瞳回望了過去,目光溫和,氣勢卻毫不遜色。
這樣⋯⋯也好。
遲早都要挑明的事情,若是一直逃避下去,『心安理得』地由著武神生出的情感發展下去,不過是在利用他對人類僅剩的好意罷了。
他不能騙他,他遲早都要說明白的。
而那一天,終將到來。
金藍異瞳強大的壓迫感之下,燃燈道人嚇得彈跳了出去,手足無措地望著兩個氣場堪稱相當的身影,毫不怯然地對視著,衝突彷彿一觸即發。
漫長的對視過去,金藍異瞳率先妥協地柔和了下來。依舊陰沉著臉,垂著頭,武神緩緩走到了蒼的跟前,停下了腳步。
蒼抬起頭,平靜地望著他,等待他開口。這時蒼才注意到他胸前捧著一兜碎石形狀的東西,像是天邊墜落的隕石。
然而武神只是在他面前頓了一下,隨後與道者擦肩而過,向著古樹邊的篝火緩緩而去了。
「恩公⋯⋯」見狀,年輕人哭喪著臉,「是我不好,我不該問⋯⋯」
「不怪你。」紫衣道者神色平靜地望著遠去的落寞背影,輕輕搖了搖頭,「吾不能騙他。這些話,早晚都要說清楚的。他的情意,吾還不起。」
蒼再次回到古樹下的篝火邊的時候,正看到武神抬起手掌,方才他懷裡的隕石紛紛飛揚而起,沒入枝頭,驚起一樹寒鴉,在肅冷的月夜發出一陣淒厲的哀鳴。
「蒼,閉上眼睛。」
蒼默不做聲地照做了。
武神隨後低喝一聲,隕石竟接二連三地紛紛燃燒了起來。
待蒼再次睜開雙眼,驚訝地抬起頭,望著古樹橫亙的枝椏遍披星霜,亮起的隕石如同一樹明燈,清輝熠熠,與滿天星斗遙相輝映。
原來方才的流星,是他所降嗎?
「你⋯⋯」蒼沒能來得及回應,山坡下的松林也接二連三的亮了起來。星光在廣袤的大地燎原般蔓延盛開,直到極目遠眺所能見的每一處山間,每一處林海,都蕩漾在繁星的熠熠清暉中,照亮了漫山遍野。
「摘星星,你不喜歡⋯⋯可是,話本上是這麼說的。」武神站在道者身側輕聲說,卻並沒有去看他。
「愛,吾不懂。也不知道,怎麼愛。可吾,願意,給你摘星星。」高貴優雅的天神竟然也有一瞬間的支吾和笨拙,「吾也願意,把心給你。」
蒼無聲地嘆了口氣,閉上了眼睛,五指猛地收緊。
武神終於轉過身來,眸色深沉地看著雙目緊閉的道者。
「蒼,吾,愛你。你,愛吾嗎?」
小剧场
武貓:(翻開小本本)愛一個人,要一起看星星,給他摘星星。摘星星?這個簡單!(呼呼~讓很多流星降了下來,兜在懷裡,掛在樹上)蒼,你愛我嗎
蒼:對不起,吾不能騙你
朱武:喂喂,蒼,你就不能說點好的
蒼:可吾不能騙他。他的情意,吾還不起⋯⋯能藉此斬斷也好。
武貓:喵喵喵!蒼不愛我,心都碎了(憤怒地撕話本)童話裡都是騙人的!喵喵喵喵喵喵喵(開始鬼哭狼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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