質子
楔子
“……爾邦雖不在教化之內,然聖人治下,不疏遠近,不問愚賢,雖螻蟻芻狗亦沾恩澤,何況爾乎。新任魔侯棄,受教於天,頗恭順,粗識禮儀,故準歸國,接掌君位,行天子教化之職。玄天子涓恩浩蕩,特准爾邦再行甄選氏族子弟聰慧能文者,攜貢入朝習禮。”
兩名青袍使者立在魔國都城之外的金頂寶帳正中,旁若無人宣讀玄天子聖旨。
在下面聽得一頭霧水的螣邪郎四下看看,稍微後退一步,歪頭問站在自己下手的吞佛童子道:“他說什麼,為什麼大家臉色不對?”
吞佛童子面無表情,微微頷首悄聲道:“玄天子說:你們雖是螻蟻一樣沒有教養的蠻夷,但也勉強算是我治下的諸侯,新任魔王因為曾在封雲城學習過,也算多少懂點道理,所以放他回來接任國君管理你們這些野蠻人;這還不夠讓你們乖乖聽話,所以命令你們再送一位部落貴族帶著貢品來封雲城作人質。還有,你們的地位是諸侯,今後不許再稱國君為‘王’了。”
“豈有此理!”
吞佛童子低沉的尾音還沒消散,螣邪郎已經一聲斷喝。此時兩名青袍使者已經將玄天子聖旨讀完,這一聲喝,頓時打破了帳內尷尬的平靜,螣邪郎一躍而出,喝道:“簡直是欺人太甚!”
“螣邪郎!”又是一聲大吼,坐在地位僅次於王座的側位馬紮上的銀鍠朱武向著自己的長子一聲呵斥,“住口!”
“父親!玄天子欺人太甚,難道……”螣邪郎聽到父親怒責,氣焰頓時收斂了幾分,不過仍是憤憤不平的分辨。
“黥武,赦生,將你們大哥帶出去!”銀鍠朱武又多扭過半張臉,面露怒色,瞪了兒子一眼,而眼角餘光卻是瞥向自己身邊不到一丈之地,斜倚在王座之上面露微笑,不動聲色的棄天帝。
“父親,難道還要再繼續忍下去麼……玄朝與他……”螣邪郎從兩個弟弟的拉扯中掙脫出來,竟是伸手向王座上的魔國首任“魔侯”一指。
“好啦好啦,侄兒乖,此地無聊,二叔、三叔陪你出去騎馬喝酒。”不知何時從銀鍠朱武對面長身而起的朱聞蒼日一把抓住螣邪郎還未到位的手臂,硬生生壓下,同時向著坐在銀鍠朱武下手的三弟使了個眼色,黑羽恨長風默默起身,兩人一左一右將憤怒的螣邪郎拉出了寶帳,銀鍠朱武次子銀鍠黥武及三子赦生童子也向著王座一鞠躬,轉身退出。
銀鍠朱武此時才站起,向著王座上心不在焉的棄天一拱手,道:“臣侄管教不嚴,王叔莫怪。”
棄天臉上並無半分不悅,唯有右邊眉毛向上一挑,笑道:“從太子變成世子,也難怪螣兒不滿。”
聞聽此言,銀鍠朱武頓時覺得渾身冒汗,慌忙單膝跪地,道:“臣侄惶恐,先父王遺命王叔接掌大位,莫敢不從,臣侄心中絕無半點覬覦之心。”
棄天哈哈一笑,道:“朱武侄兄過慮了,王兄之命,不敢不從,然我無子嗣,這王位麼……”他輕輕拍拍寶座扶手之上雕刻的狼頭,繼續道:“只怕幾年之後,畢竟還是要還給他的。朱武侄兄,外人在此,家務事稍後再說,你且歸座。”隨後略略擺正身形,對一直冷眼旁觀、態度依舊傲慢的兩位玄朝使臣道:“孤王初掌大位,有勞尊使駕臨轉達天子聖喻。天子吩咐之事本應即刻著手,然而質子人選關係重大,請容我君臣商議。”
“也好,我二人便等魔侯三天,看魔侯決定派哪位王族隨我們同行。另外,既然天子有旨,魔‘侯’今後言語上要多加註意,莫要僭越失禮。”星儀定天率將手中聖旨一託,四下環顧,下巴一揚,道:“接聖旨啊!蠻邦小國,當真不識禮數。”
如此傲慢,在場文武無不動容,唯有棄天面色不變,若無其事“哈哈”一笑,道:“多謝尊使提醒,孤‘王’一定多加註意就是。”隨後,點首示意:“任沉浮,將聖旨收下,陪同定天率、穿玉蕭兩位尊使偏帳休息。”
“大王,不能答應啊!”任沉浮引二人出去之後,武將之中,暴風殘道第一個揮拳叫嚷起來。
“倘若不答應,玄天子不肯善罷,該當如何?”算天河轉身略有些憂愁的反問兄長。
“怕他怎地,我魔國兵強馬壯,區區一個懦弱玄朝,早晚也是蹄下之物!”
“正面廝殺當然不怕,但是玄朝人狡猾之極,只怕……”說這話的人突然一個激靈,想起坐在王座上的新任魔侯便是玄朝一手培養出來。
眾說紛紜之時,突然又聽見先王在世時熟悉不過的“鐺鐺”兩聲脆響,心中都是一陣哆嗦恍惚,帳內立刻歸於安靜,眾人同時轉臉看向王座方向——可惜見到的並非喜歡微笑彈指的白髮先王,而是手託下頜,似乎是在饒有興趣看戲的黑袍魔侯。
“說完了?”棄天只是隨手敲了兩下魔王頭飾上的金翼,卻想不到有如此功效,見到大家表情精彩,也是有點驚喜,揚揚眉毛,將手放下,側頭一問,直把在場眾人從頭到腳看得如坐鍼氈,紛紛躬身道:“大王,臣等惶恐。”
“那麼我可以說了吧?”棄天眼珠一轉,看向就立在文官首位不動聲色,默然看著腳面的藍袍大臣,叫道:“伏嬰師。”
“臣在。”彷彿早料定了魔侯會有吩咐,伏嬰師將肩膀上的雪白羊毛皮裝飾向後一甩,從容走出來躬身一揖。
棄天微微一笑,異色雙眸看著輕易不與自己對視的宰相,道:
“擬旨:
臣棄泣血奏:異度魔國蠻荒過甚,天性暴戾好鬥,不服教化,雖兵強馬壯,然百萬鐵騎知書識禮者十不足一,臣雖蒙不棄,然一介莽夫,力不從心。倘有不臣,死不足惜,唯有損天朝聖威,實大罪也。今天恩浩蕩,許臣子侄入朝,代為教習,實不勝感激。然山高水遠,恐難濟事,斗膽請輔國弦首下臨,早晚聆聽教誨,以全天子教化萬民之功。吾邦塞外小國,地貧人窮,又逢饑饉,實無所納,今僅獻寶劍三具,軍用鐵刀五百口,戰馬一百匹,均百中挑一者也,以供天子賞玩。”
在眾人一片悄聲議論之中,伏嬰師面無表情,只回答一聲:“遵旨。”便退至後帳中書寫魔侯旨意去了。
棄天帝眼珠在眾武將一片茫然的臉上掃視一圈,最後停在末班那依舊鎮定紅髮將軍身上,笑道:“吞佛童子。”
“末將在。”
“剛才你給銀鍠世子解說玄朝書信解說的不錯,如今就再把孤王的意思向大家傳達一下如何?”
“是。”吞佛童子臉上沒有表情,沉聲道:“大王的意思:你們的要求讓我很生氣,要王族去做人質,那便將玄天子的叔叔弦首蒼送來交換。我魔國兵強馬壯,刀劍鋒利,百萬驍勇鐵騎,寧願一戰,即使不勝,你們也絕對要付出代價。”
“啊,原來如此,玄朝話真是囉嗦啊,啊,你幹嘛?!”口無遮攔的暴風殘道被弟弟算天河狠狠跺了一腳。
這時,安排玄朝使者住處的任沉浮已經回來,向著棄天行禮之後,默默歸班站好。
“散了吧。任沉浮、斷風塵且留一下。”棄天站起身來一揮袖子,眾將施禮推出,只有被魔侯點到的一文一武兩人仍舊立在帳中。
“隨我來。”棄天轉身步入後帳,此時伏嬰師已將王旨寫就,正在擱筆之際,聽見棄天進來,頭也不擡,隨手一拋,將一卷沉甸甸的竹簡擲入主君懷中。
棄天也不介意,理所當然接過,轉手間已經丟給身後進來的任沉浮,看著對方猝不及防手忙腳亂的接了聖旨,道:“你與斷風塵,明日天不亮叫醒那倆傢伙,帶領五十親兵,帶上貢品押他們回往封雲城,面見玄天子,將我的意思告訴他。”
“是。”兩人躬身,正要退下,卻見魔侯一臉欲言又止的模樣。
任沉浮尚在遲疑,斷風塵卻已問道:“大王還有何吩咐?”
棄天望定兩人,一字一頓的道:“你們……務必將老師安然接來。”
兩人對望一眼,同時躬身道:“是。”隨後忙不迭退了出去。
等到兩人退走,棄天看了一眼一旁默不作聲的伏嬰師,微微一笑道:“伏嬰,我沒有請奇首來,你不生氣吧?”
伏嬰師將桌上紙筆收好,道:“即便有些想法,臣子又怎敢給大王臉色?弦首若來,玄天子少一良輔,而陛下多一智囊,何況……平心而論,弦首來總比奇首來好。”
棄天嗤笑一聲,道:“伏嬰,同在玄朝為質十年,想不到你仍未變,還是如此刻薄,真不知赭杉軍如此公正嚴謹的忠厚長者怎麼調教出你這麼一個陰陽怪氣的弟子。”
伏嬰師擡擡眼皮,道:“奇首心中也一直以此為畢生恨事。不過,吾也想知,以蒼老師其人,又怎會有陛下這等英明果敢雷厲風行的高足呢?”
棄天先是一愣,隨即揚了揚眉毛,諱莫如深的一笑,道:“老師其人,你還是沒看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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