質子

第三十九章

  封雲城。

  隆冬陰霾未散,早早起身,雖然聽見遙遙傳來晨鐘催響,然而眼前仍是一片看不到些微曙光的黑暗。赭杉軍端正衣冠,坐在書房中,一盞油燈如豆,照亮面前布帛,緩緩提筆蘸墨,沉吟良機,才將醒轉那一瞬間忽來的念頭,化成文字,落於筆端。

  “主人,該出發了。”

  照著往日時辰,將車備好,卻在門外等了片刻的車伕看看屋內燈光漸漸被東方微露的晨曦融化,終於揣著手,瑟縮著身子通報。

  時間恍若停止,擡頭看去,深沉夜色已被灰濛濛的晨光沖淡,隔著窗紙透進些冷意,才發現自己的指尖也是一樣冰冷了。緩緩擱筆,將布帛摺好揣在袖內,站起身推門而出,一股砭肌噬骨的寒意,率先包圍過來,側頭叫過管家道:“速將此信送往天鳴城,奇相天草二十六手中。”隨後,接過管家遞上的羊皮斗篷,正要抖開,卻正看見一旁瑟瑟發抖的車伕,緩步下階,將斗篷遞給他道:“是吾疏忽了,汝先披此斗篷送我上朝,回來便吩咐給下人們分發新衣。”

  “主人……”車伕接過赭杉軍的斗篷,卻是不知如何是好。

  “快走吧,今日天子大朝,切莫誤了。”摸摸袖中笏板,再整整衣冠,邁步出門上車。

  ……

  “大伯父,聽完冷將軍的稟報,你又有何建議呢?”玄天子端坐朝堂之上,看看跪在殿心,盔歪甲斜、滿身狼籍的冷霜城,怒而冷笑,又轉頭看向在一旁皺眉不語的赭杉軍,“寡人記得,當年大伯父以身相保蕭中劍不反,如今蕭關已是魔國之地,大伯父又要如何兌現當日旦旦之信誓呢?”

  “陛下……”赭杉軍起身,出班,在冷霜城身旁躬身道:“冷將軍只言忘殘年串通冷醉、月漩渦將他擒拿監禁並開關城放魔國軍馬而入……”

  “正是,如今魔國不臣之心已經昭然若揭,大伯父不會再說:‘魔國出兵不算造反’了吧?”

  “但是冷將軍隻字未提蕭中劍作為,據臣所知,蕭振嶽去世之後……蕭中劍一直臥病在床,此舉怕是屬下擅自行動。況冷將軍被軟禁在府內,于軍情並不瞭解,魔侯魔相因何突然來到蕭關,也不知原因,臣以為應先派遣謹慎幹練的大將前往蕭關附近防備萬一,而問罪之事,應等探子回報,再做定奪。”

  “大伯父這是在辯解還是在拖延時間呢??”玄天子微微欠身,向下看去,臉上怒容更盛。

  “臣非是為己辯解,只是蕭關重地,蕭中劍動向未明,為謹慎起見方才有此建言。至於拖延時間,臣不解陛下何意。”

  “住口!”玄天子突然怒喝一聲,將立在大臣之中正準備出班奏本的任沉浮嚇得渾身一震,冷汗早已溼透中衣了。玄天子五官已經微微顫動,道:“動向未明,哈,好一個動向未明!赭杉軍,你看了這份急報,還敢再說蕭中劍未反麼!”說著,一封十萬火急的軍情已經從書桌上扔了下來。“你看過之後,告訴眾人,這上面寫些什麼!”

  緩緩撿起腳邊軍情,刑無錯大將軍印清晰可辨,而落款卻是刑無錯副將雪中聲與花鳥月連署,心頭頓時一緊,緩緩打開,逐字逐句將信函讀過,雙手已經開始微微顫抖了。

  “說啊,這信中寫的是什麼?”玄天子冷冷言道。

  “……蕭中劍為救朱聞蒼日,殺死刑無錯,此時兩人在逃……”

  “大伯父還有何話說?蕭關放棄天進入,蕭中劍連寡人愛將都殺了!這不是造反又是什麼!”

  “臣……雖無話可說……”緩緩放手,亦將雙目合攏,心中之痛,非是為己,乃是為國——紅日將墜,何人可挽?“然而,還要提醒陛下,如今蕭關危機,魔國方興,請陛下早做決斷:一面派老誠穩重之臣前往問訊,一面速調墨塵音將軍邊界駐防,倘若蕭關有變,唯有墨將軍尚能抵擋一陣,為朝廷緩出時間,再做準備。否則,魔國大軍一出蕭關,便是一馬平川,席捲之勢,再難阻止啊。”

  “哼!寡人難道看不清局勢?!吾已說過,魔國不臣之心昭然若揭,赭杉軍你已是待罪之身,還在此妄論朝政,囂張至極!”

  “陛下,臣自知已然失儀,然而軍國大事非同兒戲,請陛下千萬重之慎之!”雙目睜開,望定朝堂上盛怒的天子,心知只怕此番乃是今生最後一次苦勸,眉宇間竟是露出一絲悲憫。

  “豈有此理!你這是在嘲諷寡人乃是不知輕重的小兒麼!赭杉軍,亂言惑主,一心拖延,莫以為寡人不能將你奈何!”玄天子一拍桌案,憤然而起,“殿前武士何在!將此狂徒拖下便在丹墀之下梟首示眾!”

  “陛下,臣死不足惜,請陛下立刻調墨塵音前往蕭關駐防!”耳聽得武士腳步已經靠近身後,赭杉軍雙膝跪地,如叩金石。

  “難道寡人會聽你的,讓墨塵音去報信,引你那愛徒前來救你麼!殿前武士,從速行刑!”

  “陛下!”急急一聲,任沉浮搶在前面,將也要行動的翠山行與白雪飄一攔,獨自出班,跪倒在地,叩首道:“陛下,奇首乃是國之棟樑,方才一時情急,才衝撞陛下,請陛下開恩,臣曾聞聽奇首文武雙全,不如便命奇首帶兵重奪蕭關,戴罪立功吧!”

  “豈有此理!”玄天子怒不可遏,竟是一把將龍案掀翻,滾落朝堂之上,“任沉浮,你這是要寡人將他親自送去魔國麼!枉費寡人之前器重於你,誰料你也……來人,將任沉浮一併拉下問斬!”

  “陛下!”群臣山呼,已經“嘩啦啦”跪倒了一片!

  “你們!”

  “啟稟陛下,奇首國之棟樑,門客遍天下,無端殺之,恐怕引起大亂啊!”翠山行將牙一咬,不顧白雪飄一旁又驚又怒的眼光,朗聲奏道。

  “……哈,寡人還殺不得了麼?!”

  “陛下,縱使要將奇首問罪,也需得給天下一個交待啊!”

  “這……好,暫不殺了他!只是,他適才頂撞寡人,倘若就這樣讓他毫髮無傷走下殿去,天子顏面何存!殿前武士,將赭杉軍與任沉浮兩人拖下殿角,各自杖責二十,交付有司看押,待擒住蕭中劍等人,一併問罪!餘者倘若再有求情,一律同罪!”一聲斷喝,滿朝文武皆噤若寒蟬了。

  “陛下!”赭杉軍朗聲一喝,適才眾人求情之時,他本已轉身,不看天子。此時再度站定,回頭望著立在殿頭的玄天子。

  “你……你要怎樣!”不知是氣是懼,天子聲音竟有些發顫。

  “陛下……”前跨一步,竟是毫不猶豫跪倒在地,“臣領罪,任沉浮大人為臣求情,因此獲罪,臣心難安,請陛下恩准,準臣代受任大人之杖責!”

  “哈,好啊,你們倒是親密得緊啊!”玄天子冷笑一聲,“殿前武士,赭杉軍二罪並領,杖責四十,便在此地行刑,寡人要親自監督!”

  “陛下!奇首!”任沉浮向前跪爬幾步,“陛下,臣一時失言,願領其罪。然而奇首忠良正直,天日可鑑,請陛下收回成命啊!”

  “哼,君無戲言!來人,即刻行刑!”


  “臣……領刑。”


  輕輕闔眼,雙臂已被人抓住,不由分說按倒在地,碗口粗細,頂端裹著銅箔的沉重木杖,毫不留情的落在腰腿之間。

  “一,二,三……”朝堂上傳來那朗朗報數之聲,帶著幾分怒氣又帶著幾分得意,竟是漸漸遠去了。眼前通紅一片,雖然尤記得在晨曦中分開泛青的枯乾蒿草迴轉封雲城的時候,耳邊似乎總是隱隱響起月下向著湯谷而去的車輪轉動之聲,也記得自己在途中並無一次回顧,然而卻不知為何,腦海中出現的那青藍色身影漸漸追來的情景卻是清晰無比——直到如今,身體漸漸失去知覺也不願相信:那在喜帳中,陪著新娘離去的背影就是此生與那人的最後一面,只記得那喜宴上,去而復轉的新郎,不知是害怕什麼,自己竟沒有勇氣再敬他一杯酒……

  “伏嬰……”細不可聞的聲音吐出之後,額頭已經觸到封雲城顛,天子朝堂被血浸透的地面。



  “哼。”脣間一陣清涼,赭杉軍漸漸恢復意識,一陣天旋地轉,通身麻痺竟是已感覺不出什麼了。

  “奇首……”

  “……”聽得有人呼喚,雖然聲音熟悉,卻仍是半天才想起是誰,眼睛無力睜開,周遭仍是黑暗一片,“此地是……”

  “乃是天子大牢……”任沉浮靠坐陰冷潮溼的石壁之下,將自己朝服外袍墊在傷者身下,讓赭杉軍將頭枕在自己腿上,竄入鼻中乃是令人窒息的黴臭與血腥。

  “……”赭杉軍的嘴脣微微蠕動,似乎想說什麼,卻是無論如何也沒力氣發出聲音。

  “……獄卒甚是照顧,如今正給奇首尋覓傷藥,請暫且忍耐。”懷中軀體漸漸發熱,任沉浮身邊卻是唯有一罐清水,用中衣袖子蘸了,不停輕輕擦拭對方額頭嘴脣等處。

  “伏嬰……”不知為何攢了半天的氣力,吐出的竟是這兩個字。

  “奇首……任沉浮失職,愧對奇首與伏嬰宰相。”

  “嗯……”

  “當日宰相大人離開封雲時,曾再三叮囑,定要保全奇首……”

  “哈……是他,命你阻我……”

  “奇首,原來您……”

  臉上竟露出微微的笑意,“他之心思,我怎會不明……咳咳。”心中突然一陣悸動,心口發悶,腦海中頓時一片混沌了。

  “奇首,任沉浮之失,不想天子殘暴若斯,弄巧成拙了……”

  “……咳咳,如今天子如願以償,但願吾死後,能夠專心治國了……”

  “奇首!”任沉浮悽然變色,然而懷中之人,雙目與雙脣緊閉,再也不出一聲了。


  半個月後,天子廷上杖責輔國赭杉軍並將其下獄的消息傳遍天下。

  “阿草,阿草,冷靜啊!!!”

  奇國都城天鳴城內教軍場上,奇相天草二十六已經披掛上馬,只有繮繩仍落在前弦相如今帶著家小來奇國居住的伊達我流手裡,“赭杉軍信裡怎麼說的你忘了!”

  “八格牙路,赭杉軍信裡說,無論發生何事不准你我領兵去揍玄天子那個龜兒子!”

  “……”伊達我流無話可說,滿臉一副:你既然知道還點兵作甚的表情。

  天草二十六已經恨得將牙根咬得咯咯作響,怒道:“那塊木頭死到臨頭還送這種信來,真是怕自己死不透啊?”

  “聽聞魔侯已經分三路出兵,看大師兄的吧!”

  “……”天草二十六氣得呼呼喘氣,突然一愣,雙眼一亮道:“點兵!八格牙路!赭杉軍說了不許打玄朝,沒說不許咱們去收拾弦國那三個鳩佔鵲巢的龜兒子!”

  “啊?”伊達我流一愣之時,天草二十六已經奪回繮繩,點起兵馬,率隊出城,只是路過城門之時,叫過一個守城的門館,吩咐了幾句。

  ……

  數日後,當攻下藍關的斷風塵帶兵進入奇國境內,竟是毫無抵抗,直抵天鳴城下,只見城門大開,一個老者提著掃把走出來,說道:“斷將軍你可終於來了,我家天草大人領兵往弦國去了,命老奴在此傳話:曼無歆、孟極與武羅那三個龜兒子我替你收拾去,該如何感謝我,自己看著辦!”

  “……這……”斷風塵詫異半晌,恍然轉身傳令道:“來人,將此地軍情飛鴿傳書給魔侯宰相,同時大軍南下,直撲封雲城!”


  ……因此,一個月後,率先攻入封雲城的,非是魔侯棄天帝,乃是大將軍斷風塵。

  玄天子不戰而走,率領文武逃往月華城,斷風塵大軍兵不血刃,剛剛進入封雲城內,正在安民整頓之時,幾名奉命守門的軍卒卻看見漫天飄散的灰濛濛的大雨之中,竟有一騎急急自官道上馳來。

  雖然從時日上算去,如今已經將近如春,且封雲城氣候一向偏暖,卻不知為何,今日這場凍雨卻是寒得怕人,守城兵卒將兵刃靠在肩頭抱著,縮在城門洞內不住呵手取暖,當聽到那溼漉漉的馬蹄聲時,人已經離得很近了。

  “什麼人?從速下馬,否則……”慌忙握槍迎上,此時人已經到了面前,更沒有絲毫遲緩,眼看便要衝入,“停步!”兵士盡職,已經挺戈向著那人坐騎刺去。

  “閃開!”馬上之人一身青袍已經溼透,怒斥一聲,手中馬鞭輕揮,那兵卒只覺得手背一陣劇痛,握槍不穩,落在了地上。

  “啊!伏嬰宰相!”此時其他聞聲而起的門軍已經看出了馬上人不停有雨水滑落的面容,連忙後退一步,讓開了通路,目送單身匹馬的宰相直接衝進了寂靜清冷的封雲城內。

  直至伏嬰師進入之後過了良久,幾人在似乎從震驚中微微緩和了出來,“如何是好?要不要稟報斷將軍?”

  “宰相入城,想來便是斷將軍之前不知道,此時也必定已經相見了,卻不需咱們多事吧。”正商議間,卻又聽見遙遙傳來數十馬蹄聲響,擡頭看去,卻見一隊騎兵,雖然打著旗號,然而大纛早被雨水打溼垂落,根本看不清字跡,等到那對騎兵走進,為首者一拉絲繮,沉聲道:“伏嬰宰相可是入城去了?”

  “啊?吞佛將軍!”

  “嗯。”吞佛童子眉心也有雨水滑落,卻不介意,輕輕哼了一聲,等待門軍回答。

  “方才宰相大人衝入城內了。”

  “嗯,速將此事稟報斷將軍,吾先入城去尋宰相了。”說著一抖繮繩,率隊進入。


  接到斷風塵飛鴿傳訊之後,伏嬰師一方面喜出望外,一方面已是心急如焚,偏偏此時,棄天攻城之時,竟是中了不知從何處射來的一隻冷箭,傷勢說輕不輕,說重不重,反而耽擱了行軍速度,射箭之人是誰,大家心中有數。棄天帝眼見伏嬰師臉色越發焦躁,索性提議,命吞佛童子一路護送他從小路追趕斷風塵,更將玄貘寶馬相借。玄國境內曠野,早已是百里不見人的淒涼景象,倒也不見什麼阻礙,伏嬰師馬快,見到直通封雲城的官道時,越發情急,一陣快馬加鞭,便將眾人甩在身後了。

  衝入城內,街道依然,唯有空蕩蕩不見人影,讓伏嬰師頓時覺得恍如鬼城,冰冷雨滴敲在額頭之上,腦海內陣陣鈍痛,眼前亦是陣陣發黑,本是再熟悉不過的路途,竟無論如何想不起來,伏嬰師猛的一勒玄貘繮繩,一人一馬立在十字街心,四下望望,直至看見那棵熟悉柿樹,亂麻一樣的思緒才漸漸透出一絲明朗,遙遙望了已被查封的奇首府一眼,將牙關緊咬,催動玄貘向著長街另一個方向的天牢而去。

  森嚴天牢,即便是在封雲城為質的十年,伏嬰師也沒機會進入觀摩。此時只見院內亦是一片狼藉,最近曾有大批人馬進入的痕跡,牢內囚犯不知是被押走抑或乾脆處決,想到此點更是人揪心不不已。

  “……老……老師……老師!”還抱著唯一一點希望走入內中,只見黑漆漆一團,毫無生氣,伏嬰師輕聲呼喚,卻是聽不見任何迴應。

  “老師,老師可在!”地牢之內,更無火光,眼睛尚未適應黑暗,伏嬰師一面摸索著懷內火刀火石,一面再向前走了幾步,腰間撞上石桌之角,聽得一陣桌上擺設輕響,慌忙摸去,碰到一物,當即一把抓著,果然是盞油燈。然而,從懷中取出的,卻是早已被雨水打透的油紙包。

  “嘿!”將手中兩物全都拋在地上,毫不猶豫扶牆而入,陣陣腐臭黴味衝進鼻端,幾乎窒息。

  “老師,任沉浮,可在其中?”緩緩前進,監牢內窄縫透出些微光線,總算能夠勉強視物了。“老師……任沉浮……這裡有人否?出聲者,吾皆釋放!”大約判斷得出奇首尊貴之軀應當關在何處,伏嬰師一面顫聲呼叫,一面慢慢向著牢獄深處而去,“老師,伏嬰來遲了……老師安在啊?”通身雨水滴滴答答落下來,明明已在室內,卻不知為何,仍有水滴落在緊抓著胸口衣襟的手上,後來更是汩汩不絕。

  “老師……”來到牢房盡頭,鐵柵之後,乃是一間稍微寬敞的囚室,雨水與微弱晨光從一尺見方的窗口飄了進來,打在滿地半腐的枯草之上,眼光所及,乃是一件沾滿血汙的破袍。搶步向前,卻不知被什麼絆了一下,膝頭一軟,已經摔跌在泥濘地上,撿起觀視,竟是一頂再熟悉不過的發冠……

  ……

  “這位大人……”

  一手拖著那件破袍,一手拎著已被踩扁的發冠,伏嬰師不知是哭是笑,終於走出天牢,外面寒雨更大,光芒刺眼,突然一個怯生生的蒼老聲音從院外傳來,“這位大人,可是要找奇首下落?”

  說話之人乃是一個撐傘老丈,衣衫襤褸,立在半塌的殘牆之外看著伏嬰師,卻又畏懼收在院口的玄貘,不敢靠近。

  “正是!正是!”本已涼透的心胸此時一熱,跌跌撞撞走過去,“老人家,你知道……老師……奇首在何地?”


  “吾乃天牢獄卒,天子逃離之時,命人將奇首與任大人從天牢內拖出,據城門軍說乃是推入東門外城牆附近的枯井之內……如今已過去幾日了,大人快去相救!”


  快馬加鞭,穿城而出,青龍門外盡是荒野,枯草之間,一抔黃土如同一座荒墳靜靜忍受寒雨催打。

  “老師!”滾鞍落馬,幾十步的距離,待到靠近井口之時,竟已經是在跪爬,抱著半塌的井口向內張望,眼前竟是一黑,“老師啊……”

  “……是……伏嬰大人?”任沉浮斷斷續續的聲音,似是另個世界傳來。

  “是,是……老師他……現在如何?”不敢問,卻又不得不問,伏嬰師此時竟是恨不得直接跳入井內。

  “伏嬰大人,奇首傷勢惡化,此時發燒,昏迷不醒,大人從速營救!”半身埋在淤泥之內,任沉浮將通身火燙的赭杉軍背在身後,勉力向上望去。那日被推入此井,幸而井底淤泥,他又搶先跳入,赭杉軍並未摔傷,只是劇烈震動之下,背後剛剛結痂的棒瘡又再開裂。天牢內尚能用水清潔,雖不痊癒卻也不見惡化;井內汙穢,傷口漸漸感染潰爛,任沉浮雖沒有親眼得見,然而膿血滲出,陣陣惡臭,卻是總也避不了了。他不忍赭杉軍浸在泥水之中個,勉力將他背在身後一經數日,精疲力盡,今晨開始又是大雨傾盆,井中積水刺骨,當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只怕再過半天,縱不凍累而死,也要溺斃在這井內了。

  “我……我……”一心想要施救,卻突然發現束手無策,讓開些許光芒,向著井口內望去,一片泥濘狼籍之中除了那赤紅披散的長髮,竟是辨不出人形!此時,周遭竟是一陣聲緊,大雨磅礴,彷彿蒼天再漏,天河之水傾瀉而來。

  “老師!”眼見雨水密密匝匝砸落在那團赤紅色的亂髮之間,拎起一直抓在手裡的那件破袍,想要先將井口遮蔽,誰料錦緞布料已經腐朽,為周圍灌木枯枝一掛,頓時扯成了兩半,不敷使用,伏嬰師心中一急,倒身趴在井口,以身體擋著雨水,擡頭只看見玄貘緩緩踱步過來,粗壯脖頸微微一偏,似有疑惑一般望著自己,“去叫人!”對著黑馬嘶聲一喊,竟連那和魔侯一般異色的渾圓眼睛中也露出了震驚,“去叫人!斷風塵、吞佛,隨便什麼人,叫來救老師啊!”聲音走岔,幾乎泣血。

  玄貘後退幾步,突然轉頭,向著城內跑去了。

  ……

  “伏嬰大人,您稍微退開,斷將軍已命士卒加起雨棚了。”竟真的被玄貘引來的吞佛童子將早就癱軟的伏嬰師摻起來,放在臨時支起的雨棚之下的炭火盆邊,讓兩名年長的兵士看顧。一旁,亦聞訊而來的斷風塵,命人在井口支起絞架,將一個結實的藤筐垂下。

  ……

  “老師……”混身顫抖,接過那滾燙身軀之後,再不願放手。

  “……”雙目未睜,然而似乎知道什麼一般,赭杉軍口脣微微蠕動,“速救……任大人……”

  “斷將軍,吾先送宰相大人與奇首前往宮內治療,任大人他……”一面將赭杉軍背在背上,一面回頭,吞佛童子話語未落,卻聽得另一側伴隨著眾人驚呼,枯井處竟是轟然一聲巨響……


  ……

  “宰相大人……”傍晚時分,下了一日的大雨終於漸漸停歇,斷風塵滿身泥水回到封雲城內王宮中的一處院落之內,屋內燈火通明,全軍的軍醫都在此忙碌,“……已經將任大人的屍身掘出了……”枯井早已腐朽,被露水淋了一日,搖搖欲墜,軍士在井口之上搭建腳架,更是雪上加霜。“任大人落井之時,雙腿便已折斷,這幾日泡在……”縱使毫不畏血,然而想起當時情景,斷風塵仍是說不下去。

  “……”伏嬰師悽然站在榻邊,身軀微晃,目不轉睛看著軍醫將赭杉軍背後腐肉逐層剔除,臉上早已是毫無表情,突然轉身,木然而出,竟是立在院內仰天嚎啕三聲,隨後拭去眼淚,又再走回,仍是靜靜立在原處。

  “……大人……”斷風塵驚愕非常,突然覺有人輕拍自己肩頭,轉身只見吞佛童子緩緩搖頭,示意出門。

  “吞佛,伏嬰大人這是……”

  “任大人後事,將軍操辦吧。大軍入城事務紛雜,將軍還需儘快處理。另外,算算時日,魔侯大軍不日也便要進入了。”護送兩人回府,便坐在一旁,看伏嬰師如此進進出出十數次,吞佛童子只覺得將要透不過氣來,此時是剛剛外面散步回來。

  斷風塵緩緩點頭,隨即又長嘆一聲,道:“總算,都要結束了吧?”

  “哈。”吞佛童子負手而立,道:“無論願意與否,該發生的都發生了,結不結束,又有何區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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