質子

第十二章

  “哈哈哈,同牧馬放羊相比,耕種農事當真是輕鬆之極,真真賞心樂事一件啊。”在春耕之後的晚宴中,滿身塵土的暴風殘道豪爽的笑聲震得金頂寶帳一陣輕晃。

  棄天饒有興趣的看著身邊老師略微蹙了蹙眉頭,知道蒼看了一天自己手下這群人狗熊扶犁般的“耕作”,心情必然微妙,不由得關切的問了一句:“老師……?”

  “哈哈,看來玄朝生活,於我魔族來說,毫不辛苦啊!”暴風殘道多喝了幾杯,絲毫沒有察覺算天河正在頻頻扯動他的袖子。

  “農耕之苦……”一個清越的聲音穿透了帳內的雜亂,眾人一下子安靜了下來,而說話之人,也絲毫沒有停頓的繼續道:“……苦在持久,苦在駐留一地,持之以恆,未知弦首以為然否?”伏嬰師和斷風塵雖然還在“閉門思過”,然而如此大典,還是被魔侯“特赦”,得以出席。

  蒼的眼瞼微微眨動了一下,淡淡的道:“吾不知天賜萬物與人,山川草地,各取所需,何苦之有。”

  “哈,”伏嬰師輕輕一笑,道:“弦首說的是,那麼……農耕之樂貴在安定,譬如群山屹立,亙古不移;不若我魔族遊牧,從風而行,逐水草而居,即使走到海角天涯,終究不過半粒塵沙而已啊。”

  “水土不同,各有其性,但順乎天,何論優劣。”蒼依舊淡淡回答。

  “哦?”伏嬰師將手中酒杯放下,便在座中拱手道:“難得弦首做如此想。魔族之性,伏嬰自知,不敢請問玄朝之性。”

  “……玄朝駐留之性,一如治學修身之道,安身立命,矢志不移,海枯石爛,大節不改。”蒼也將手中酒鬥放下。

  伏嬰師先看了一眼臉色漸漸難看的棄天帝,起身朗聲道:“弦首此言差異,玄朝耕作,賴於天時,天恆動而不止,日月輪替,四季更迭,皆貴乎動。吾以為,從善如流,應天順時,方為君子守道,此道,天道也,非是君道啊。”

  蒼臉色依舊淡然,緩緩道:“君不見胡馬雖然常依北風,而越鳥卻是永巢南枝麼?”

  還未等伏嬰師答話,卻聽上首朱聞蒼日靠在桌邊,冷冷道:“倘若無枝可依呢?”

  蒼緩緩將頭擡起,看向帳外,只見一片荒原,昂然道:“鳳翔九霄,非梧桐不落,非甘露不飲,否則,寧亡於天,誓不與鼠雀為伍。”

  在帳中人全都臉上變色之時,棄天突然“哈哈”一笑,道:“梧桐未長,與蓬篙何異?甘露不凝,與滴水何異?老師又敢言棄非是鳳凰麼?”

  蒼緩緩轉頭,眸子穿透濃密睫毛盯著身邊之人,靜默半晌,道:“汝是魔龍,怎會是鳳凰呢?”

  “哈哈哈哈,”棄天仰天大笑,“多謝老師誇獎。”說著端起桌上酒杯,道:“為老師此語,孤王願與諸位愛卿痛飲三杯!”


  春耕大典,魔國君臣須在外駐紮三日,扶犁而作,以示重視。當夜宴席過後,大家各自尋找河岸隴上的空地,就地支起簡單營帳休息,加上各人親兵衛隊,營火綿延數裡不絕。

  算天河自從水渠大抵完工之後,終於得了清閒,正巧風流子翻譯玄朝典籍已小有成果,便藉著近水樓臺之便,一直鑽研玄朝星相之學。今日郊外露宿,席間喝了些酒有點燥熱,寢帳中暴風殘道又鼾聲如雷,他睡不著覺,便手捧一卷《皇極經天》,踏著歪歪扭扭並不那麼筆直的田埂,擡頭仰視無邊星空,按圖索驥。

  仰望天穹,只見紫微垣之內,主星光焰雖盛,然而鋒芒畢露,不是持久之兆,左垣暗淡,右垣之內群星搖動,雖尚有寥寥數星光尚潤澤,卻已呈枯竭之象;再觀太微垣內,五帝座其餘四星光芒皆已黯淡,唯有西方白帝之星白光如炬,正是天子失位,魔族大興之相,而三臺幾乎失衡,只怕更是天下大亂,刀兵四起的前兆。

  突然,一道流星毫無徵兆從五帝座的蒼帝而起,向著白帝一閃而過,雖是一瞬即逝,卻又犀利非常,算天河吃了一驚,連忙翻卷手中竹簡,查閱之後,不由得渾身冷汗,急急轉身,向著伏嬰師的寢帳而去。

  郊外宿營,雙人同帳,斷風塵家裡一個孕婦需要照料,因此宴會結束便連夜回城;伏嬰師乃是和吞佛童子共用一頂帳篷,此時兩人均未就寢,見到算天河臉色慘白衝了進來,都是一愣。

  “伏嬰大夫,方才我觀星相,有客星犯帝甚急,只怕陛下那裡……”

  “住口!”伏嬰師喝了一聲,隨即走出營帳,看看天上,只見白帝之星仍是潤澤明亮,絲毫不見暗淡之色。他回頭看看身後的算天河和一起跟出來的吞佛童子,道:“為謹慎見,一同去陛下寢帳看看吧。”

  ……

  被三位大臣滿臉神祕的叫起來,戒神老者突然覺得自己年紀大了,是不是應該向魔侯請求退休。

  “戒老,陛下他睡得安樂否?”算天河看看低垂的帳簾,暗淡的燈光透出一點,不像是發生了什麼事情的樣子。而伏嬰師已經照直走向後面,輕輕掀開帳簾一角,向內一望,臉上竟是一陣抽動。後面吞佛童子也略微伸長了脖頸看看,臉上竟是一個冷笑,道聲:“玄朝玄學,果然無聊。”說著當即轉身離去。

  “伏嬰大夫?”算天河自知沒有伏嬰師與陛下的交情也沒有吞佛童子的膽量直接去窺視魔龍就寢的模樣,只是……見到兩人臉上顏色,滿是好奇。

  “無事,”伏嬰師嘴角還在微微顫抖,也是放下帳簾轉身而走,同時對搶步跟出來算天河道:“算天河,明日我將在陛下面前奏本,舉薦閣下為欽天監太史令,從此後觀星曆法著書寫史之事,便交給閣下了。”

  “啊?”算天河一愣,“在下還拙劣的很,怎能當此重任?”

  “依我之見,”伏嬰師微微一笑,“閣下於此道還是頗有天分的。”

  “這……”

  兩人正在田壟上閒談之時,突然覺得腳下一震,長河上游隆隆作響,彷彿有千軍萬馬衝來一般。


  “嗯?”同時感應到了地動,棄天猛的張開了眼睛,映入眼中的,卻是蒼的一張睡臉。“老師?”棄天微微坐起身,卻見老師落在自己身上,腦邊睡榻一團狼籍,被子已經跟著主人垂下了一半,想來是天氣漸漸溫暖,晚宴中又都是燒酒羊肉,雖然蒼吃的不多,卻也覺得燥熱,睡不安穩,為尋涼爽,便頻頻向榻邊翻身,然而帳內胡床,尚比不了宮中睡榻的寬度,一時不慎,終於應了“客星急急犯帝”之兆。

  還沒來得及叫醒懷中的老師,棄天帝只覺得地面震動愈甚,“難道是……地動?”心念電轉,雖然即使帳篷塌了也砸不傷自己,棄天還是一個翻身抱著蒼起來,一把抓起床頭自己的外袍,將蒼胡亂一裹,衝出了寢帳。

  “發生何事?”立在帳外,只見人影搖動,火把通明。棄天揚聲發問,同時懷中的蒼掙扎了一下,棄天也不在意,隨手便放老師下地。

  “陛下……”伏嬰師走到正在替老師將外袍穿好的棄天身邊,“河之上游傳來異聲,已經派出探馬查看了。”

  “哦。”棄天微微點頭,“那就……”

  “撤離!”面前依舊睡眼稀鬆的人彷彿突然提起了精神,一對線目瞄向西北方向:地生白光,旱雷滾滾,蒼眉頭緊皺,吐出兩字:“冰排!”

  此時,眾人尚不見遠處長河滾滾,夾帶著雪浪一樣的層層碎冰,在星光月光照耀之下,竟如同一座座銀山拔地而起,反射天光,燃起一片白亮。

  “凌汛!”棄天帝與伏嬰師都是大吃一驚,他二人離開魔國已經十年,雖然早已將此事忘懷,然而一經提醒,仍是禁不住心寒。長河河道特殊,上游解凍而下游卻是依舊冰封,河水為碎冰所阻,往往淤成洪浪,一旦天氣轉暖衝破冰壩,頓時成災。只是往日魔族逐水草而居,當此季節,只需遠離河灘,自然無事,因此魔族諸人倒是並不以此為意。而棄天帝與伏嬰師離國日久,當日敲定河渠輿圖時,竟是沒有防範次災,而如今水渠已成,只怕過不得一時三刻,洪水混著冰凌,便要順著水渠,長驅直入到達王城之下。

  不容多想,棄天當即傳令道:“暴風殘道,你領孤王親衛兵士前往渠道上游,填土阻水,儘量拖延,吞佛童子,你領營內剩餘人馬、斥候騎兵,將住在城郊的百姓牧民一一叫醒,全速撤離險地;二人不要勉強,一旦事不可為,便即尋找安全高地暫避;其餘王公大臣,隨孤王御駕回城!”說著,棄天帝抿嘴做哨,已經馴服的玄貘一聲長嘶,幾步便來到身邊,棄天帝將蒼推上鞍橋,手拎著繮繩,交給已經上馬的伏嬰師,雙目如電道:“護著老師回城!進城之後,協同眾人將北門加固堵死,城牆上、下五里之內的百姓、兵卒全都撤離,為防萬一冰凌漫城!”

  “陛下!”伏嬰師一愣,卻見棄天帝已經拎起長戈風天,翻身上了另一匹馬,調轉馬頭向著上游而去,

  “陛下!”“表弟,快走!”此時,銀鍠朱武馬後載著朱聞蒼日,擦身而過,見到仍在回望的伏嬰師,用手中魔元槍的槍桿抽了他的坐騎後跨一下,“冰排天災,勢不可擋!”

  “啊!”胯下坐騎吃痛,頓時發足狂奔,伏嬰師未及防備,雖然不至落馬,卻也有些狼狽,一手駕馬,一手挽著玄貘繮繩,頻頻回望,“陛下……”

  “倘若是真命天子,必有眾神佑護吧。”朱聞蒼日自從挽月出走後一直奔波找尋,勞累過度,竟是一場大病,此時尚未痊癒,此時伏在長兄身後,一對鳳目冷然撇向伏嬰師。

  “……”伏嬰再度西望光芒瑩潤的白帝之星,口中喃喃道:“但願……如此……”

  大隊人馬狼狽萬分的從北門進入火焰城,伏嬰師先吩咐戒神老者與補劍缺護送弦首與朱聞蒼日回宮,隨後便與銀鍠朱武、黑羽恨長風一起,分頭調配人馬,加固城牆並遷徙百姓。只忙了短短片刻,吞佛童子已經護著城外牧民進城。

  當是時,眾人不見此景:城北長河上游之處,數座潔白如玉的冰峰竟是平推而來,進入阡陌縱橫的河道後,冰峰為土地河堤切割,冰塊堆積而成的玉山轟然而倒,在月光星光之下,冰塊反射細碎寒光,便如同千軍萬馬,持戈向前,順著水勢一路飄來,冰峰漫上河岸,尖利碎冰將兩邊殘留的帳篷房屋悉數撕裂,其患更勝伏秋大汛。

  半個時辰之後,北城牆上已經空無一人,魔國眾人不愧訓練有素,悉數撤至距離城牆五里之外,連北邊城門也已經被無數衝車木樁堵死,縱使萬鈞之力也難撞開。只有銀鍠朱武、伏嬰師、黑羽恨長風三人率領一干武將,立在城門後數丈之地。地面不住震動,城外無數冰塊撞擊竟然連成轟雷之聲,聽在耳中便如天塌地陷一般。

  伏嬰師騎在馬上,雙手緊握繮繩,面色能勉強不變,心中卻止不住狂跳不停,縱使西天白帝之星瑩潤明亮的光芒,亦無法去除他心頭陰影,時時暗禱:“天佑吾皇安然歸來啊!”

  “伏嬰,伏嬰大夫!”突然身後馬蹄聲陣陣,傳來補劍缺焦急聲音。

  伏嬰師何等聰明,聽聞這叫聲,心中已經一緊,險險落馬,而此時補劍缺已經分開眾人,衝到前排,宰相身邊,“伏嬰大人,弦首他……”

  “此地危險,還不退下!”看見補劍缺滿臉汗水和惶急神色,伏嬰師心中已經瞭然,慌忙將他喝止。

  “是……是。”補劍缺雖然豪魯,但也不是莽撞之人,只是帶馬離去之時,仍是忍不住向著城牆之上望了一眼。

  此時,只聽東面街上一陣大亂,伏嬰師眾人側目看去,卻見是暴風殘道率領狼狽萬分的棄天帝親衛數百人從南門進城。

  “暴風將軍,陛下安在!”雖然伏嬰師揚聲發問,心卻又是向下沉了一沉。


  與眾人分手之後,棄天帝手執風天長戈,策馬沿著河岸狂奔,見到倉皇無措的零散百姓或者兵士,當即揚聲示險,長戈指路;或有年長或是腿腳不便之人,便提上馬背載至人群聚集之地,再返頭救人。

  “陛下!”也在救險的暴風殘道後撤之時,見到風塵僕僕的魔侯頓時一驚,此時周遭混亂,縱使暴風殘道升入洪州,也竭力扯著嗓子大吼道:“陛下,冰峰已衝破三道土壩,頃刻便至,陛下請即刻回城!”

  “吞佛便在後面不遠,你速速趕上相助他帶領百姓回城!”正說間,一陣地動山搖,冰峰前端,已經漫上正在開墾的土地。

  “陛下!請一起撤回吧!”眼見事情緊急,暴風殘道伸手便去挽棄天坐騎的轡頭,誰知卻被他驅馬閃開,只見君主凜然道:“上陣殺敵,我不容一人衝在吾前;災厄襲來,吾更不容一人落於我後!”說著調轉馬頭,縱馬而去。

  “陛下!西南主渠對岸有一土丘,陛下可以暫避!”此丘乃是挖渠土方堆壘而成,暴風殘道也是這河渠監工,心中當然明瞭,揚聲說完,當即率領手下兵卒,一路向南而去,北門已關,便繞城而過,他唯恐東、西兩側城門也有加固,索性多繞半圈從南門而入。

  棄天躲避漫過河堤的些許冰凌,再度巡查周遭兵營村落,卻見已經空無一人,他一聲欣慰長笑,自語道:“蒼,如此你可滿意否?”隨後,不敢怠慢,擡頭看看天上星辰,辨明方向,策馬出了亂作一團遍地狼藉的東北大營,知道此時北門必然已經關閉,索性便直向著西南方向土丘而去。此時,冰峰崩潰,萬千鋒利冰凌連成的白浪,摧天坼地一般,從西、北、東三面河渠之內滿溢出來。

  西南之渠乃是一條主渠,深有數丈,寬更是十丈有餘,此時河渠內尚無水流,橫在路前便是一條人工開掘的大溝,舉目望去,對岸果有一座土丘,看來立在丘頂,當無危險。棄天帝催馬向前,雙腿輕輕一夾坐騎腹部,繮繩提緊,只聽胯下馬蹄聲連響,竟是——硬生生停在渠邊!

  “廢物!”棄天又急又氣,當即罵了一聲,他一生慣騎寶馬,天戮、玄貘皆非凡品,不只健步如飛,更是桀驁不馴,膽魄豪壯超過常人;孰料如今這匹普通戰馬,竟然見溝膽怯,四蹄彷彿釘在地上一般,無論如何也不敢縱身一躍——其實到達對面土丘,本有其他路途,只是棄天帝並非繪渠之人,對於河道水系之分佈,原就不知,月黑風高,慌不擇路,竟是自己走入死地。此時,環顧四周,已有三個方向白光閃閃,便似十面埋伏,千軍萬馬洶湧殺來。然而千軍萬馬尚可一搏,面對這毫無生命的天災橫禍,縱使一身本事,亦無處施展,棄天心意一決,心知絕不能在此停留,避無可避,沒有計劃,唯有循著求生本能,策馬向著無冰南方盲目而奔。

  在夜幕中不知奔馳多久,黑壓壓王城赫然在望,擡頭,看見城牆之上一片黑暗死寂,融在蔚藍星空之內,只能隱隱約約辨別個形狀,而身後光怪陸離的白光閃爍之間越逼越近,卻是照得棄天一陣膽寒。突然,一點黃色火光在城頭點起,棄天帝眼中一亮,正要催馬快行,胯下戰馬卻一聲長嘶,馬失前蹄,“咕咚”一聲跪倒塵埃。棄天帝何等機敏,已經聽出叫聲悽哀,戰馬尚未倒地,便即甩蹬,藉著前衝之勢,落在前面丈餘之地,倒拖風天一步也不停留的向著那一點火光狂奔。身後,摧天坼地的巨響之中,戰馬微弱的嘶鳴過之後,竟是有幾滴溫熱的馬血滴濺在脖頸之上。

  ……

  藉助風天撐力越過護城河,百丈城牆就在眼前,雖然立在城下已經看不見城牆上那點溫暖火光,但是危急時刻豈容棄天遲疑分心,金光電閃,雷天出鞘,“撲哧”一聲,插入城牆,棄天帝借力上躍,倒手將風天刺入城磚縫隙,如此雙刃交替,瞬間又向上攀了數丈。此時,身後冰浪已近強弩末矢之勢,前行速度似乎也漸漸緩慢了下來。然而棄天帝血肉之軀,奔波了半夜,連胯下戰馬都已累斃,自身虛耗自不必說,攀至距離垛口尚有一丈之處時,已經覺得眼冒金星,雙拳竟是難以握緊,腳下戰靴早已開綻,足尖凍得麻木,竟連趾甲掀起冒血也是渾然不知,腳下蹬踏之處也彷彿不是堅硬城牆,而是朽木腐土,軟綿綿借不上力。

  “哈,想不到愛民竟是如此之難啊!”棄天自嘲一聲,運起僅餘氣力,右手緊抓風天之柄,左手揮起雷天,向著頭頂猛刺。火焰城城高牆固,特別是接近垛口處,城磚都被鐵水澆過,縱使手握雷天神兵,棄天帝每次刺出,也是看準磚縫薄弱之處,誰知如今脫力,手上失了準頭,雷天劍尖一沉,撞上堅硬城磚,竟是發出金鐵交擊之聲,虎口震裂,雷天劍脫手飛出,落在城下。

  “啊!”棄天一驚,本能順勢向下看去,只見雷天尚未落地,漫漫冰浪便如驚濤拍岸一般撞向城牆,劍似滄海懸針,轉瞬就被淹沒。

  冰凌撞上城牆,力道驚人,縱使不將城牆摧毀,卻也彷彿將其撼動,硬生生向南推過。棄天帝雙手緊握風天,吊在半空,更如風中殘燭,搖搖欲墜。

  驀地,一根粗大繩索,甩過城牆,落在身邊。

  ……

  將繩端綁在腰間,藉助風天,援索而上,這最後一丈當真是歷盡平生艱辛。“碰”的一聲,棄天帝的右手終於扒上了城垛,緊咬牙關,左手鬆開風天,剛剛向上伸起,手腕便已經被兩隻修長的冰涼的手牢牢抓著。

  “蒼!”棄天帝異色的眸子中閃出同樣的震驚,看著俯身在城垛凹口內的蒼,一向冷傲的眼中,竟然一熱。

  蒼雙手緊握棄天左手,亦是向下凝望,卻不知為何,竟是半晌未曾發力。

  棄天同樣愣可可看著對方,忽的釋然一笑,道:“老師,學生生死,任由老師。”隨後,竟是逐一鬆開扒住城垛、甲縫滲血的右手四根長指!只是中指剛剛擡起,手腕便是瞬間一緊,一股莫大的拉扯之力傳來。

  “哈哈哈”棄天帝借力一躍,撲上城頭,他此時筋疲力盡,但求上城,已經無力控制身軀落處,竟直接將對面的蒼撞倒在地上。

  “老師,多謝老師相救之恩!”只來得及伸手在蒼的後腦下一墊,棄天帝身體接觸堅實城牆地面之後,全身頓時沒了力氣,軟癱在對方身上,卻是在陣陣喘息聲中“呵呵呵呵”不住大笑。

  蒼被棄天撲倒,壓在下面動彈不得,仰望蔚藍星空,瞑目攥拳,半晌,方才輕輕一推對方肩膀,道:

  “吾,替蒼生救你。”

  ……

  “棄兄……”蒼等了一會兒,拖長了聲音,再次推了推還趴在自己身上傻笑不止到開始咳嗽的棄天帝。

  棄天止住了笑,翻了個身,大字形躺在蒼的身邊,仰望蒼穹,只見點點繁星,格外明亮,他長長地喘了一口氣,才察覺出陰冷地氣順著城牆傳上,後背被汗水溼透的衣衫瞬間便要凍硬,頓時一個激靈,小心翼翼抽出墊在蒼後腦的手,扶著城垛站起。此時,雖然冰浪尖端已經為城牆阻隔,然而餘波陣陣頻頻衝擊,周圍仍是震耳欲聾的轟鳴,腳下依舊震盪不止。棄天朝下望望,只見城外白色瑩光閃閃,冰峰聳立如林,仍在層層堆高,而每一隻冰凌卻是玲瓏剔透,分外可愛,若是不去回想方才險境,倒是難得的奇景。

  突然,只聽“喀拉”一聲響,城牆一陣顫動,下面更傳來驚天動地的木催石磙之聲。

  棄天扶著城垛,只覺雙腿一陣發軟,終於穩住身形,卻見蒼仍是仰臥瞑目不動,只有胸口緩緩起伏。他此時已無心力深究對方內心到底何等糾結,只是急急道:“老師,地上涼,不要躺著。此地尚有危險,學生護送老師下城。”說著已經搖搖晃晃走來。

  蒼彷彿如夢初醒,亦緩緩坐起,隨後又是一皺眉頭,忍痛道:“吾,腳腕扭傷了……”說著悄悄一按肋下,冷汗頓時淌下。

  棄天疲勞過度,此時眼前也有些發花,黑暗中看不清對方臉上表情,只是聞聽此言自然急急忙忙走到蒼的身邊,探手向他右踝一摸,果然已經腫燙起來,“都是學生不好,撞傷了老師,學生……”話未說完,雙手已經扶在蒼的後背及腿彎處,便想如往常一般,打橫抱起。誰料手上無力,雖然抱住,卻是一下子直不起腰來。

  “哈哈,”棄天只覺得好笑,此時雖然看不見凌峰,卻仍覺得腳下冰河滾滾,不斷撞擊堅固城牆。他無奈轉身,拉起蒼的胳膊,道:“城階狹窄陡峭,學生背老師下城。”說著將身一伏,弦首上肩。

  “老師抓緊,學生此時也是強弩之末啊。”棄天覺得蒼摟在自己脖頸上的一對手臂有些發軟,便擡起右手,將他兩個手腕一抓,向著胸口一按,同時左手反背,託著對方身軀,為防滑下,竟將腰背趴得更低,幾乎於地平行,“哈,能讓魔侯折腰至此……老師當真禍國殃民啊。”棄天自嘲一聲,緩緩挨著城牆內緣,進入角樓,走下樓內窄梯,將身一轉,踏上城內磚砌臺階。

  “啊!”走下幾步臺階,城內場景赫然在目:冰排已經衝破城門,將門後衝車滾石片片割裂,冰舌前端,只怕探入城內一里之遙。

  “幸好,幸好……”長髮早就被汗水黏在臉上,此時冷汗又落,擋在眼前,餘下幾步更覺得艱難,“老師……老師來我魔國,已經將近半年了吧……”

  “嗯。”蒼低低迴答一聲,適才被棄天撞倒時,右肋被對方腰間的劍鞘狠狠頂了一下,頓時一陣劇痛,本以為一時衝撞,無甚大礙,可是過了這許多時候,非但不見疼痛緩和,反而愈加劇烈,胸口也漸漸發悶,等到伏在棄天帝背上以後,竟連些微的呼吸氣喘也在痛了。

  “老師……老師哪裡不舒服?”感覺掌中的手臂越加冰冷,身後之人呼吸有異,縱使棄天只剩三成精力,也察覺了。

  “……並無,只是……累了。”蒼小心翼翼控制呼吸,喉嚨雖痛,卻也不敢咳嗽。

  “老師請再忍耐,便要下城了。”棄天略有心慌,步履蹣跚,往日裡幾乎是三步兩步便能上下的短短一段臺階,此時也毫不奇怪的顯得格外漫長,“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啊……”棄天心中一嘆,咬緊牙關,一步一步踏下不住微微顫抖的城牆臺階。等到雙足終於落在堅實土地上的時候,只見面前冰河從城門口衝入,大抵順著道路向著城中心而去,已將幾丈寬的馬道和左右建築夷為平地,此時冰層厚有三尺,通向城內的去路皆被堵死,冰凌如亂戟刀槍,向著四面八方漫開,其中衝車滾石以及城角房屋建築的殘片比比皆是,四處一片慘烈狼藉。寒氣自面前偌大冰舌傳來,又見到眼前情景,不由得陣陣戰慄,雖然已經到了安全所在,但是想要憑藉所剩無幾的體力走過這片崎嶇冰川,只怕也是萬分艱難。

  突然,背後的蒼的頭顱一垂,人也軟了下去。

  “老師!”棄天頓時一驚,連叫幾聲竟是聽不見迴應,他左右看看,只見城角處有個堆放糧草的馬棚未被波及,趕緊拖著步子走去,將後背已經昏厥的蒼小心翼翼放在厚實草堆之上,

  “蒼!”藉著月光和冰河反光看去,眼前人臉色越發蒼白慘淡,眉頭緊鎖,臉上五官也在微微抽搐,似乎即使在昏厥之中,也還是能感受到陣陣痛苦。不知痛楚何來,棄天手足無措,漫無目的在他身上檢查,突然發現蒼身上還穿著衝出帳時自己親手為他穿上的外袍,墨黑外袍不見異狀,仔細查看,唯有右肋下的金色刺繡之間,滲出少許血色。

  慌忙解開蒼的衣襟,只見右肋下靠近腰部處表皮只是蹭破一些,卻是腫的發燙,輕輕一按,就能聽見傷者從牙關之內擠出來的輕微呻吟。

  “難道……傷了肋骨?”棄天雙手微微抖動,腦海中盡力回想自己五歲時攀上天荒山斷崖又飛速下來之後,外祖父閻魔旱魃的種種處置,然而腦海中一團混亂,除了那痛徹心扉的疼痛,什麼也想不起來了。


  翌日清晨。

  赭杉軍匆匆駕車馳上封雲城顛,一把推開要以“今日天子不朝”為由上來攔阻的內廷侍衛,更不停頓的登上丹墀幾百級臺階,衝進了大殿,轉身直奔書房,推門而入,腳步還未落穩便道一聲:“陛下……”

  玄天子正擁著暖爐看書,聽到動靜,竟是連頭也不擡的道:“侍衛失職,大伯父前來,竟不通報,可以斬了!”

  “陛下!臣已失禮,稍後自會請罪,只是請問陛下,為何突然傳令抽調蕭關一半以上的人馬回來?”赭杉軍喘息未定,一張飽滿圓潤的臉膛漲得通紅。

  玄天子緩緩放下手中書,擡眼瞟了瞟對面輔政,嘆了口氣,神情嚴肅道:“大伯父光明坦蕩,這等動心機之事,寡人實在是不忍心相告,不過如今大伯父既然過問,那我也只好照實講了——蕭中劍,有反意。”

  “蕭中劍有反意?!”赭杉軍劍眉一豎,蕭中劍其人他曾在蕭振嶽來朝時見過兩次,相貌俊朗,滿臉正氣,堅毅之中不失慈悲,若說無端謀反,怎能相信。

  “陛下,蕭中劍其人臣雖瞭解不深,但應該不是輕言反叛之人啊。”

  “大伯父啊~”玄天子站起身來,“大伯父當年不是也沒看清伏嬰師的為人麼?”

  聞聽此言,赭杉軍身形一晃,眼前頓時陣陣發白,然而終於還是冷靜下來,垂首道:“陛下說得是。想來,陛下此言,定是言之有據了。”

  玄天子一笑,從袖內取出一卷密函,道:“這並非是弦首給大伯父的傳書,而是是秋官密探的奏摺。”

  “謝……陛下……。”赭杉軍緩緩擡起雙手接過那一指粗細的卷軸,緩緩打開,逐字讀了三遍,道:“蕭中劍收留魔國公主……便只是如此?”捻著手中字條,赭杉軍詫異擡頭。

  “正是。證據確鑿,寡人為免打草驚蛇,所以先借故收他兵權,等到時機成熟,再將他及其黨羽誘至國都,一舉除之。”玄天子面露得色。

  “陛下,恕臣直言,僅憑密探風傳,便定朝中大將之罪,此舉甚為不妥。況且,雖然我朝與魔國交惡,畢竟魔國此時仍是天子諸侯,倘若因此處置蕭中劍,無異於與魔國宣戰啊!”

  “蕭中劍早與伏嬰師勾結,難道大伯父竟不知道?還是……”

  “陛下,臣願以身家性命擔保,既是蕭中劍當真收留魔國公主,也絕無謀反之意!請陛下再派可靠大臣,前往蕭關詳查。”

  玄天子滿臉不快,道:“大伯父之性命,難道比得上我的江山麼?吾不知此舉有何不妥……也罷,寡人暫不調兵,等到後天大朝之時,且派幾位卿家先去蕭關質詢吧。”

  “事不宜遲,請陛下即刻傳旨!”

  “……好,那寡人便派秋官衛無私、法無吾以及刑無錯(三無……人渣)三人一同前往,這三人素有清名,鐵面無私,執法無情,派這三人前往,大伯父應當沒有異議吧?”

  “這……”赭杉軍剛要開口,卻又聽到那句輕聲嘟囔:“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心中頓時一陣哆嗦,竟是氣堵胸口,說不出話來。

  玄天子緩緩轉身,道:“既然大伯父沒有異議,寡人累了,要去休息了。”說著,將寫好的旨意丟在還立在原地的赭杉軍腳邊,道:“大伯父,朕親政也有半年多了吧,怎地覺得也無甚變化啊,待到他日得閒,定要向大伯父領教為君之樂啊。”

  “臣,領旨。”赭杉軍跪倒在地,緩緩撿起腳邊聖旨,眼睜睜看著玄天子步出書房。


  與此同時,魔國天魔宮內,卻是另一種緊張氣氛。

  立在宮城別院,看著正目不轉睛的盯著緋羽替蒼接骨的棄天帝,伏嬰師突然躬身,道:“陛下。”

  “……”棄天帝也不回頭,“我知,此事……總要有個處置。”

  “正是。”伏嬰師緩緩點頭。昨夜冰凌終於衝破北門,等在城門後的眾人,無奈後撤。雖然冰川一停,便開始破冰找尋,卻是直到天亮,眾人才得以淌著半融的冰河泥濘來到城角,所見卻是半身浸在泥濘冰水之中,揹著弦首,筋疲力盡抱著一根立柱的棄天帝。“往年凌汛為患,只會波及河道兩岸,今年因為修了水渠,導致冰排衝城,只怕水渠工程,建議、繪圖、修造、監工之人全都有責,臣身為宰相,未能及時察覺,亦應同罪。”

  棄天不語,只是靜坐,下半身衣褲上所沾的泥濘已經乾結,微微一動,便有土塊索索落下。

  伏嬰師卻不氣餒,繼續道:“城內毀壞,臣已經派人前去安撫,但是北城外田畝已為冰凌盡漫,河渠也被阻塞,此地背陰,如此多的冰凌,只怕到了開春也化不盡,不及時處理,只怕春耕初年,便是絕收啊。”

  “如往年一樣,灑些鹽水不就好了。”看著蒼緊鎖的眉峰,棄天帝心不在焉的道,突然抽出了腰間劍鞘,扔在一邊。

  “陛下,不可啊!”已經將薄被蓋在蒼身上的緋羽聽到此言,不由接口,她此時將近四個月身孕,已經顯懷,略吃力的轉身道:“陛下,用鹽水破冰,只怕該處土地,幾年之內都再種不得糧食了!”

  “凌汛成災……”雖是疼痛難忍,榻上的人雙脣仍是是一動……


  “凌汛成災,河官無罪!自古便有此訓,此乃天災,孤王不怪,算天河、暴風殘道,你們都起來吧。修建河渠,本是孤王之意,縱要怪罪,也是孤王之過。”翌日清晨,銀安殿上,棄天帝看看跪在正中請罪的暴風兄弟,又掃視廷上文武,朗聲說道。

  “陛下。”伏嬰師看見前面朱聞蒼日身形微晃,重心略移,當即搶在前面,大步出班,躬身道:“陛下罪己之心,感天動地,臣等慚愧,久居魔域,竟有失察,未盡到建議輔政之責,臣請自罰俸祿三年,歸入國庫,以供賑災濟民之用。”話音剛落,算天河與暴風殘道也同時伏身,道:“臣贊同伏嬰丞相所言,自願罰奉,以償罪愆。”隨後,朝堂上眾人全部跪倒稱是自願同罪。

  “……”棄天看看跪了滿地的文武,道“此乃我魔國天災,是孤王對不起眾位與百姓。不過,當此災變,眾人亦需齊心協力……也罷,孤王便借眾位一年的俸祿,充實國庫,賑災重建,待到他年年景豐登,加倍還給眾人。孤王自當與與眾人同甘共苦,從即日起宮內日常資費,除弦首用度之外,其餘全部減半。”

  “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都起來吧,銀鍠侄兄,黑羽侄兒,麻煩這幾日在城內安撫受災百姓,缺衣少食者,如數滿足,如有趁亂打劫、不思進取之輩,也無需姑息;邪部婦女,有勞華顏將軍安置。算天河,清點城內外損失,凡是百姓受災,房屋牲畜一律雙倍賠償;暴風殘道,你領開渠兵士,前往破冰通渠,即便不能及時清除,也務必開出水道通路,保證東南西三面田畝能夠正常灌溉。蒼日侄兒,你尚有病在身,又逢此變,且先安心養病吧。伏嬰師與斷風塵,此時人手不足,你二人剩下的十一個月閉門思過暫且記下,先回來處理日常政務。”

  “臣等遵旨。”眾人領旨,正要退離之際,卻聽有人奏報:


  白狐國使者神鶴佐木城外求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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