質子
第十九章
蒼恢復意識,已經是翌日下午了。
赤練蛇毒引發血癥,齒根處、眼底以及身上舊傷都有滲血,故此口中仍是濃濃血腥。而太醫又割開傷口放血排毒,失血略多之下,冷汗已經溼透中衣,身體沉甸甸使不上氣力,被蛇所咬的右臂更是彷彿斷掉了一般,竟連麻痺之感也無,一呼一吸之間,便已察覺一顆心臟在胸膛之內撲通撲通跳得飛快。
“嗯……”緩緩張目,卻見身處之地,卻非是浩渺居內室的臥榻之上。
等了良久,卻聽不見那聲每次自己醒來,都在耳邊響起的那句:“老師”。 靜靜躺了一會兒,心中卻不知想些什麼,竟有點不知何處飄來的爽然若失。
“乾坤已分,難道還能再歸混沌麼?”緩慢從容語氣,升高了的音量卻包含著令人不快的犀利。蒼緩緩側頭,看向伏嬰師聲音傳來的方向,下午明亮的陽光將幾條熟悉的人影投在擋在榻前的屏風上,“見賢思齊,二殿下豈有棄嫌他人聰明的道理!”
“此時方見端倪,只要嚴刑懲治,將惡徒……;縱使……,亦有壯士斷……。宰相大人你……議,卻將事情……了。”朱聞蒼日的聲音斷斷續續傳來,語音略帶沙啞,看來已經頗費了一番口舌了。
“二殿下此言差矣,為君者恩威並施方是治國安邦之道,而況我國日益強盛,融合玄民再所難免,我自信魔國人天賦聰慧,絕不輸於神州任何一地,所欠缺者,引導教化而已,區區幾個奸商難道便要固步自封麼?”伏嬰師坐在一側,面不變色,望定對面朱聞蒼日,“日後國力日強,耕種遊牧,各有所產,商賈往來勢在必行,如不早做綢繆,只怕介時更有大亂啊。”
“宰相差異,吾並非建議就此停止互市,只是覺得自魔君即位半年以來,開墾農田、興修水利、更改婚俗、翻譯典籍,魔國便沒有一日安寧,而況今春凌汛之災,損失亦是慘重;而天子旨意在上,出兵白狐只怕也在近日,此乃勞民傷財之事自不必說;而墾田開渠之功效尚未顯見;婚俗典籍暫時與尋常百姓無關;奸商亂市牽涉雖小,然卻與百姓休息相關,縱不至於懷怨魔侯,總也對玄天子頗有微詞;當此情況,倘若再設學強令學習封雲玄學,只怕不僅是事倍功半,更有違逆民意之嫌啊。”
“二殿下口中的民意,未知出自何人之口呢?”伏嬰師冷冷問道,“墾田開渠、婚俗典籍皆為長久之計,其利大焉;至於出兵白狐,伏嬰自有……”正要再開口,卻聽得棄天背後屏風突然“砰”的一聲悶響,似是有人撞上,伏嬰師一愣,當即住口,看向端坐主位不動,似是靜聽,又像是沉思的魔侯。
周遭突然安靜,棄天眼瞼向上一挑,嘴角微翹,道:“此事一時商討不出結果,容孤王深思,眾位都已經疲累得緊了,退下休息吧。”
“臣等告退。”看著眾人施禮,紛紛退出,棄天站起身,繞過屏風,果見那紫衣之人左手扶額,跌坐地上,委頓神情,我見猶憐。
“老師醒轉,學生總算放心了。只是……”一面說著,一面扶著蒼站起身,“……老師,屏風之後非是君子所立之地也。”
失血過多,強行起身,蒼仍是眩暈,身體痠軟挺不起腰來,只得無奈將靠身在對方寬大有力的臂彎之間,扶在額頭的左手雖然痠痛,卻仍不放下,緩緩搖頭,卻是毫不示弱的回道:“問心無愧,則無處不能立身。”
“哈……”感受到臂膀上沉甸甸的重量,棄天略微彎腰,索性將蒼橫抱起來,道:“伏嬰師與朱聞蒼日各執一詞,學生斗膽請教:卻不知設館興學教化百姓與明正典刑懲惡不怠,二者孰輕孰重呢?”一面問道,一面抱著蒼,走向那寬大臥榻。
“這是何地?”蒼不理會對方問話,含糊問道,身體竟是不由自主寒顫。
“此乃學生寢宮。”棄天幾步走到榻邊,將懷中人放回還有餘溫的榻上,拉過被子蓋好,才道:“浩渺居蓋得倉促,土地不及夯實,才有前日蟄蟲出土傷了老師之事,因此學生已經命人將浩渺居拆了,先將地皮仔仔細細翻過,灌以白灰素土,重新夯過,再行建築屋宇。此事工期頗長,只有委屈老師暫時屈尊學生寢宮了。”
“何不回別院呢?”蒼閉了眼睛,輕聲問道。
“別院已經改作書庫,用以存放老師藏書與翻譯的魔國典籍,一時也不便挪動。”
“……”蒼只覺一陣睏乏,也不再開口了。
棄天坐在床邊,看著蒼慘白睡顏,眉峰也彷彿垂下幾分,道:“老師,學生乃是真心請教,設館興學教化百姓與明正典刑懲惡不怠,二者孰輕孰重呢?”
蒼的臉上露出一絲苦笑,道:“……棄兄為幼童時,是先捱打還是先念書呢?”
……
“孤王昨晚沉思,雖見賢思齊,仿效封雲並無不妥,然半年以來,種種舉措,卻有急進貪功之嫌,此乃孤王之過,願與眾位卿家共勉。至於興學之事,念及百年樹人不易,需要從長計議。當務之急,乃修章制典,規範國民,此事交由蒼日賢侄,切記:刑貴準而不貴嚴,賞貴珍而不貴多。”
翌日當朝,棄天端然正坐銀安殿中,將自己決策從容道來,群臣躬身,再擡頭時,卻見初升朝陽,照得主君臉上一片金光燦然。
“啟稟大帥,偽君犬若丸親上城頭,領軍死守,前軍傷亡慘重!”
“豈有此理,”玄朝王師帥帳之內,刑無錯一拍桌案,將前來稟報軍情的小校嚇得全身一震,“白狐彈丸小國,國民還沒有天子的軍隊多,怎會久攻不下,必是你等貪生怕死,未盡全力!”
“大帥,我軍自來此已經三日,連攻不下,兵卒疲憊,士氣已餒,不如先撤兵,整備修養之後,一鼓作氣,可見其功啊。”旁邊副將雪中聲見狀不對,抱拳勸道。
刑無錯癱坐帥位,有些不知所措——本以為領兵來此,攻下白狐國建立奇功乃是手到擒來之事,誰知自從出了天子領地之後,各路諸侯官員封君陽奉陰違,暗中阻撓,平添了許多煩惱,來到白狐城下的時日已比預計晚了數日,犬若丸早已得到消息,將城防工事加固完畢,屯糧掘井,嚴陣以待。刑無錯本身毫無行兵打仗經驗,強令士卒攻城不下,倒也沒了主意,權衡之下,也只得點點頭,胡亂抓了一隻令箭,丟給雪中聲。
此時另一副將花鳥月從外面進來,一抱拳道:“大帥,末將方才查點糧草回來,軍中餘糧已經不多,是否該派人往大倉催糧?”
“啊?”聽說軍糧已盡,本已經有些頹喪的刑無錯臉上更添倉皇,“不是派出了幾路催糧官了麼?”
“是,但是天子大倉距此地甚為遙遠,往來不便,咱們一路上行軍緩慢,糧草消耗更是加倍啊。”
“那……那去附近諸侯公族那裡暫借些呢?”刑無錯有些結結巴巴地說道。
花鳥月皺著眉頭,面露難色,卻不敢提:本來天軍過處,沿途諸侯都皆應前來犒軍,誰料眾諸侯皆以國內春旱,餘糧皆已分給百姓為由,饋贈甚是微薄。而與白狐接壤乃是魔、獄兩國,魔國自不必說,而獄侯師九如失蹤已久,現在朝政皆由國中望族聖閻羅把持,此人素有鷹隼之智,他日路過之時,便以“國君不能出迎,於禮不和”為由,閉城不納,導致三千玄朝大軍被迫繞城而過徒增兩日行程,如今,欲從他那裡借出糧食,只怕是比登天還難。
“報~”一聲響亮的聲音響徹整個兵營,“蕭關副將冷霜城押糧犒軍!”
棄天上朝之後遲遲未歸,蒼躺在榻上昏昏沉沉直到耳邊一陣混著動物叫聲的噪雜響了片刻,才漸漸恢復意識,而還未睜眼,上半身已經被一人扶起,摟在懷中。
“取血!”棄天沉聲吩咐,身邊附近一陣刺耳的動物慘叫之聲從大到小,漸漸沒了聲息。
蒼勉強睜眼,一片刺目血紅與撲面的血腥氣息同時撲來,“啊!”低低驚呼一聲,只見棄天將自己攬在懷中,右手端著的銀碗之內,竟是滿滿盛著還冒著熱氣的濃濃鮮血。眼角餘光掃過,一隻未成年的小鹿屍身已被幾名武士拖走,另有兩命僕人上前,將沿途長長血跡迅速打掃乾淨。
“你!”此時銀碗已經湊到口邊,蒼渾身顫抖,勉強將臉轉到一邊。
“老師,鹿血乃是上古祕方,正對老師當前之症,方才學生下朝之後,前往獵場,抓得幼鹿一隻,帶回取血,老師趁熱喝了吧。”棄天手託銀碗,鹿血熱度已經漸漸透出。
蒼長出口氣,卻連眼睛也閉上了,唯有一對秀氣長眉不住顫抖。
“老師,學生知道老師不喜血腥,但是所謂良藥苦口,老師自己身體要緊啊。”棄天感覺到懷中身軀猶在顫抖,以為蒼仍是血虛畏寒,心中關懷、急切更甚。
“縱使棄兄對殺牲取血習以為常,蒼……又怎能做茹毛飲血的野蠻殘忍之輩……”蒼將頭偏得更多,顫顫巍巍回答。
“……”棄天一時愣住,手掌微傾,碗中鮮血潑出一些,將沾滿塵土的獵袍染上了一片血跡,“蒼……你……”,看著懷中之人一張蒼黃虛弱面容繃緊,心中又痛又急,竟不知要如何回答——蒼……難道我無論做了什麼,在你眼中,都是錯麼!
“老師……”棄天深吸口氣,強壓怒氣,柔聲道:“學生錯了,然而此碗鹿血已經取得,老師若是執意不飲,那鹿豈不是死得更是毫無價值?”
“我今日飲它之血,明日你便再造殺戮……倘若如此,吾寧願擔下此罪!”聲音雖弱,語氣卻是堅決。
棄天苦笑,道:“老師,老師不能因吾尚未做之事,定吾之罪啊。”
看著懷中之人仍是扭頭不答,棄天心中一恨,竟是如那日喂粥一般,強行將蒼的面孔扳過,捏著他的下頜,欲將硬生生將碗中鹿血灌入。蒼臉上也露出了怒色,身體掙動,擡起左手全力推著對方手腕。棄天強灌鹿血,原本也不敢用全力,又不防蒼之反抗。兩人糾纏之下,銀碗傾側,鹿血潑濺出來,弄得兩人身上以及榻上被褥,到處皆是刺目血紅斑點。直到棄天加大了力道,牢牢將蒼抱在懷中動彈不得,碗中剩下的一多半鮮血,才汩汩流入蒼的咽喉。
直到最後一滴猩紅血珠滾落那毫無血色的脣間,棄天才鬆開緊捏蒼下頜左手鬆開,正要將右手銀碗放下,蒼卻搶先一步,撲在榻邊。
“嚥下去,不許吐!”察覺出對方欲將含在口中的鹿血吐出,棄天只覺一股怒火衝上腦門,伸出手臂攬起他的身軀,同時將手中銀碗丟到一邊,鮮血淋漓的右手,緊緊捂在了蒼的嘴上。
懷中身軀掙扎的動作越是微弱無力,棄天心中越是憤恨難平,“有什麼意義?你為了一頭鹿責備我,可知,將來……”緊緊將對方抱在懷裡,任由他的左手已經扒上自己手腕,指甲刺進肉裡,更添滿身血腥,棄天將眼睛閉上,所見竟是一片血海,從未怕過沙場的他,那一刻心中竟是一顫。懷中人不再用力,棄天也鬆開了手,輕輕將已經軟癱的蒼平放回榻上。
“老師……學生……”看著那留著自己血色的指痕的慘白臉上開始泛起淤青,眼角處更是不情願的閃爍水光,棄天立在榻邊,已經是懊惱無措之至。
“棄……”雙目輕輕閉著,蒼無力氣,雙脣顫抖,當此之際,竟是欲言又止,隔了半晌,僅吐出兩字:“出去!”
“老師保重……學生……告退。”
聽著對方踏著遲疑的步子繞過屏風,蒼嘴脣又是一抖,忍耐許久的悽然之色一下子佈滿面龐,微微側頭,便看見那丟在地上,已經凹下棄天五指之型的銀碗仍在微微滾動,“棄……你帶給蒼的,便是這不得不受的滿身血腥麼。”
“冷將軍來得真是及時啊,哈哈哈。”看著連綿不絕,堆得滿滿的糧草車緩緩進入轅門,刑無錯不由得眉開眼笑,上前去一把挽住前來犒軍的冷霜城手腕,“冷將軍,本帥已經在大帳之內擺下酒宴,為冷將軍接風洗塵!”
“大帥客套了,末將奉蕭元帥將令前來犒軍。蕭元帥得知刑大帥行軍遠來,料得糧草接濟或有不逮,故特命末將籌措元帥天軍食用七日的糧草,以備不時之需。”冷霜城微微一笑,又道:“蕭元帥亦吩咐,倘若大帥帳下有用到末將之處,末將與隨行八百精卒,唯大帥馬首是瞻!”
“哈哈哈,冷將軍以及蕭關精兵前來,本帥如虎添翼啊!”刑無錯說著,已經拉著冷霜城走入中軍寶帳,一旁早已等候在此的一名老軍悄聲道:“大帥,伯藏主殿下推說身體不適,不能赴宴。”
刑無錯冷冷哼道:“一路過來,他的病還未好麼?你帶四個人去,擡也要將他擡來!”隨後轉身對冷霜城笑道:“部下不聽管教,冷將軍見笑了,將軍請先入座。”
“嗯……”再次睜眼,所見已經又是被昏暗孤燈微微照亮一片夜色。蒼恢復意識,包裹全身的不是春寒料峭、夜涼如水,竟是一團舒適溫暖的氛圍:棄天一隻手臂輕輕搭在自己肩頭,從後面將他抱了個嚴實,此時人已睡熟,偶爾發出微微鼾聲。
“……”雖然沾血的被褥和自己的衣衫已經換去,然而口中血腥卻是消除不去,緩緩閉目,“老師不能因吾尚未做之事,定吾之罪啊。”這一句話言猶在耳,不受控制的再度響了起來。蒼猛得張開眼睛:這樣……不公平麼。閉不上的雙眼在有限的範圍內漫無目的的掃視,赫然見到自己佩劍就斜斜倚靠在榻邊觸手可及之處,背後之人呼吸均勻深長,睡得如此安詳沉靜,難道便要這樣不明不白失了性命或是失了……此生至愛?蒼心中悸動,盯了半晌,才想起內中是柄木劍,無可施為倒是落得輕鬆,終於可將酸澀眼睛挪開了。
腦中混混沌沌,身軀也彷彿輕飄飄如在雲端,御風疾馳,耳邊傳來滾滾輪聲和陣陣馬蹄疾馳之聲,側頭看去,棄天便立在自己內側左邊,眼睛漸漸清明,竟是駕車狂奔在一條絕壁山道之上,而且一個疏神,眼見一個急彎便在眼前!
“啊!”慌忙欲拉繮繩喝止馬匹,但是兩隻手卻是無論如何也用不上力氣,眼睜睜看著前面駟馬衝下斷崖。
“蒼!”回頭看去,卻見棄天已經不知何時跳在車下,一隻手抓著崖壁鋒利岩石,一隻手竟是死死板住車欄,阻住了馬車下墜之勢,“蒼,快割斷繮繩!”棄天雙手具備鋒利岩石、車欄劃破,緩緩鬆脫之時,竟也在滑過之處,留下觸目的猩紅指印。
“蒼,快割斷繮繩!蒼!蒼!……”聲聲呼喚在耳,然而卻不知為何早已經知道,腰間只是拔不出的一把木劍……只能眼睜睜看著車欄終於鬆脫棄天帝掌控,自己同車輛一同墜下萬丈深淵!
“蒼!”巖上那人面孔不見縮小,反而一下子變大,將自己牢牢抱在懷中。
“蒼,蒼,蒼?”似乎是在落地瞬間,蒼渾身一震,懸崖馬車消失,唯有聲聲呼喚,卻越發真實了。“啊……”輕嘆一聲,才發現依舊身處榻上,只是衣服已被冷汗溼透。
“蒼?”棄天已經支起上半身,朦朧的眼光慢慢變得清楚,再問一聲:“老師方才掙扎得厲害……莫不是學生壓到老師了?”
心悸難言,蒼唯有緩緩搖頭。此時,隨著緊貼自己後背的胸膛離開,夜風從掀起的被子縫隙中透過,彷彿刀鋒掃過被汗透溼的脊背,頓時一個激靈,勉強吐出四字:“夢魘纏身……”
“老師血虛心悸,本就易做惡夢,喝些羊奶定定心神吧。”棄天說著,已經披衣下地,藉著微弱燈光,去前面几案上倒羊奶。
輕輕翻身,手掌落在方才棄天躺過之處,一片還未消散的溫熱,蒼卻彷彿被火燎過一樣,急忙收回了左手,“棄兄……”
“老師有何吩咐?”棄天從屏風之後探出頭來。
“吾……想去外面廊下坐坐。”
“啊?外面風涼,老師莫不是睡得熱了?“
“正是。”——非是燥熱,只是這無微不至的溫暖,吾這禍國殃民之人又怎配擁有;如刀夜風,清冷殘月,才是蒼應有的歸宿啊。
……
“午夜時分,老師切勿貪涼,一會兒燥熱減退,吩咐學生便可。”將蒼連人帶被褥一起抱到廊下靠坐在屋柱之旁,仍不放心的將他身軀裹緊,“學生便在老師身邊侍候。”說著不待蒼開口說出:“吾欲一人靜靜。”已經轉身入內,將那一人多高的絲絹屏風搬了過來,貼著蒼放下,道:“此為內外之隔,從此,這院內只有老師、明月而已。學生已在屋內熟睡了。”說著,竟就真的在屏風之後的地上一躺。
今夜月光不明,屋內那一盞橘色暖燈倒是顯得亮了,蒼緩緩回頭,看著棄天映在屏風之上的倒臥身影出神半晌,輕輕吐氣,轉頭看向院子上空半個慘白月亮,身體慢慢放鬆軟下。突然,只聽“碰”的一聲輕響,屋內的燈火連同那人影子一同消失。
扳起鋪在廊上一小塊木條打滅了燈火,看著蒼的影子在慘白暗淡的月光映照之下模模糊糊出現眼前,沒想到這情景如此慘淡,棄天帝竟是有些後悔了。緩緩出了口氣,索性不看那屏風,翻身仰天躺著,右手隨隨便便一放,竟蓋在了屏風縫隙之下蒼冰涼枯瘦的左手上。慌忙縮手,偷眼看去,卻見那隻瘦削手掌只是一震,卻並未收回……遲疑片刻,棄天大著膽子,再度將那手握在掌心,彷彿將自己渾身暖意傳了過去。
……
陽光射在臉上,睜開眼,身軀已經重回睡榻之上,只是一直擋在門前的屏風挪在一旁。這時補劍缺牽著一隻壯年雄鹿走入院內,戒神老者用手中鐵針刺破雄鹿頭頂皮膚,將幾滴血珠接入一隻小小酒盞之內,與其中酒漿混合均勻之後,端了進來;而補劍缺則將雄鹿傷口簡單處理,便又牽出了。
“蒼先生,前日陛下在朝堂上問斷將軍問得急了,昨日又特意去請教了緋羽夫人,才知正確取血之法,這杯鹿血酒,陛下吩咐請蒼先生一定小心飲下。”
“……”慢慢坐起身,接過酒盞之時,終於忍不住問了一句:“魔侯何在?”
“陛下下朝之後,已經領兵出城,大概是前往白狐國了。
“噹啷”一聲,酒盞落地。
“哎呀,老奴該死,先生傷到沒有?”戒神老者赫然一嚇,手中托盤也險些墜地。
酒水濺起幾尺,前襟上頓時出現斑斑駁駁的淡粉色斑點,蒼卻彷彿沒有察覺,低頭看著自己微微擡起卻是不斷顫抖的右手。
“蒼先生……”本要過來收拾殘局的戒神老者見到榻上人神情,目光隨著望去,只見蒼右手食指與中指尚且屈伸自如,而無名指與尾指卻是除了不受控制的輕顫與晃動竟是彷彿全然不聽使喚,大驚失色,道:“蒼先生,您這是……”同時伸手便要去抓他右手。
右臂後撤,躲開了戒神老者的手,蒼眉峰微微一蹙,緩緩答道:“無妨……想是剛才睡姿不好,手臂壓得麻了……”
“哎呀,當真是嚇死老奴了。”戒神老者說著收回手來拍拍胸口,隨後彎下腰將青銅酒盞撿起,重新放在托盤之上,向外走去,同時自言自語道:“這杯子忒重了啊,老奴去換一隻木碗來。”
蒼擡頭,目光追著對方佝僂蒼老背影,道:“戒老,不必麻煩,昨日鹿血飲下,今日還有些反胃,……棄兄不在,明日再喝吧。”
戒神老者轉身嘿嘿一笑,道:“也好,大王不在,老奴便當先生喝下便是。”說話間,寵溺神情彷彿是看著不愛吃藥的小孩。
蒼臉上難得露出淺笑,道:“多謝戒老。”說著挪動雙腿,似乎是要下榻。
戒神老者將慌忙手中托盤放在一邊几案之上,急急走回,道:“先生啊,要解手麼,莫要下地,等老奴取來……”
蒼搖頭道:“今日覺得有些力氣,想下地走走……”
“哈哈。”戒神老者此時也發現蒼的臉色好看了一些,不由的眉開眼笑,道:“看來大王的主意還是不錯,雖然先生不喜歡,不過鹿血果然好補藥啊。”
聞聽此言,蒼正要下地的身形突然一凝,嘆了一聲,苦笑道:“是啊,看來倒是蒼沒盡到病人的本分了。”此時,戒神老者已經將他鞋襪穿好,又從一旁衣架上摘下長衫來替他披在肩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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