質子
第二十二章
“嗯?”蒼將手中的銀勺木碗放下,看著對面早就停箸不食的棄天帝,“怎麼不吃了?”
“……無,想起了一些國事而已。”一對異色雙眸直勾勾盯著對方右手蜷曲起來的無名指與小指,眉毛也在不經意間蹙了起來——老師……吾記得……您以前用餐都是一對木著,怎麼幾日不見,換了勺子?好幾次都想問出口的話,卻又覺得關心這等小事實在無聊。
“嗯。”蒼擡起左手,輕輕整理了一下有些散亂的鬢髮,“天子旨意又降,陛下需多加勤勉才是啊。”
“哈,老師久在深宮,消息倒是靈通啊。本想一會兒問問老師意見,看來……”棄天微微一笑,再次單手端起飯碗,將其中伴著羊肉湯的米飯一飲而盡。
“天子之令,照之執行便可,為臣之道,不應懷有擅專僭越之心啊。”似乎是漫不經心的說了一句,蒼看看棄天垂在身側的左臂,略有些遲疑的問道:“還不方便麼?手臂……”與朱聞蒼日論史那日,只因廳堂年久失修,屋瓦突然墜落,棄天擡臂一擋,縱使隔著厚皮護臂,筋骨卻仍是受了些損傷,雖不需夾板,前幾日卻也謹遵醫囑一直吊在胸口靜養,今日才看似恢復正常。
棄天聞言一愣,隨後緩緩擡起左手,一併端著碗,道:“哈,幾日不用左手,習慣了。”說著,右手拾筷,將碗底殘羹撥入口內。
蒼臉上雖沒有表情,口中卻道:“無須勉強,此時還使不得力吧?”隨後頓了一頓,道:“伯藏主慨然赴死,過幾日正是三七之日,吾想郊外遙祭一番。”
“……”提到伯藏主,棄天臉色驟變,靜默半晌道:“伯藏主雖有壯舉,然在棄天看來,其行為實不可取,老師身體尚未康復,不需要如此興師動眾吧?”
蒼緩緩搖頭道:“吾倒是以為伯藏主其人堪為蒼之楷模。”
棄天表情一震,一對落在對方身上的眼睛瞳孔收縮,目光更顯得犀利起來,然而,瞪視良久,終於還是輕輕吐氣,道:“學生愚鈍,平定功過乃是後世史官所作之事。既然老師想要祭拜,那當日學生陪同老師一道出城。”
蒼垂頭捋發,同時道:“以魔侯之身份立場,拜祭他國儲君於禮不和,還是不必去了。”此時,戒神老者已經端著一杯鹿血酒走入,將之放在蒼的面前,同時將兩人餐具殘羹收拾,遙遙一聲鐘響,正是午時已過。看著面前鹿血酒幾眼,蒼輕輕偏過頭。
“老師,良藥苦口,請飲。”鐘聲催緊,雖然在未時在後殿約見今晨前來的玄國來使,棄天臉上卻沒有絲毫焦急,含笑看著面前的湯藥和病人,一副你不吃藥我就不走的神情。
“唉……”端起面前酒碗,皺著眉頭一飲而盡,腦海中難得輕鬆的閃過:逆徒欺師四字。
棄天起身,哈哈一笑,道:“老師身體見好,千萬莫要反覆了。”說著一揖,後退下堂,轉身匆匆向著前院去了。
“伏嬰大人,您說天子這份旨意該當如何是好呢?”
代表魔侯送盤桓數天之久的天子傳旨官離開火焰城之後,伏嬰師與算天河臨時興起,也不帶隨從,離開了大隊人馬,去巡視已經是一片青苗的王田,等到在田間用過午飯之後,方才緩緩回城。
“這麼……最終還是要看陛下裁決。”伏嬰師嘴角不著痕跡的抽動了一下——自己先斬後奏,那份願為秋嘗日祭酒的表章,雖然棄天沒有說什麼便痛痛快快將璽戒之印蓋上,但是……是自己多心了麼?
“陛下好像對此興趣不大啊。”算天河感慨一聲,“還以為弦首近來身體略有好轉,陛下便不用再分心了……”算天河這些時日倒是時常進王宮去向蒼請教,昨夜燈下讀書,倏地靈光一閃,才發現,不知什麼時候開始,那個人竟成了他們這些魔國臣子處理政務時優先考慮的對象。
“嗯……”伏嬰師緩緩點頭,隨後道:“神國地小人稀,又在天子與昭、尹兩國包圍之內,於魔、耀來說,即便攻下,最後也沒有任何好處,更何況大軍穿越他國國境,再有什麼變故也未可知……天子這計策,擺明了便是要消耗諸國國力而已。”
“這……難道是奇首定的計策?”算天河心中一動。
“哼,”伏嬰師嘴角現出一抹嗤笑,“魔、耀兩大強國在天子腳下用兵,這等冒險事,即便是我也斷不允許。倘若是赭老師,只怕一句:昭侯治水有功,天子已經先行允諾,不可失信,便將這表章置於一旁了,何須如此動心機呢?”
算天河緩緩點頭,道:“既是如此……”正要再問,卻見旁邊馬上的伏嬰師低頭思忖,臉上五官卻是幾乎分辨不出的顫抖了一下。這時,兩人已經到達火焰城東邊的青陽門,卻見城門口微有騷亂,似乎是守門軍士盤查到了什麼可疑人物,聲音雖然不大,但是其中陣陣咳嗽之聲,倒是吸引了兩人注意。他二人騎在馬上,一覽無餘,只見兵士正攔著一名瘦弱的中年文士,連連搖頭道:“不行,不行,你沒有正當營生,不能放你入城!”
那名文士身上一件破舊本色夾袍,臉色竟灰敗的如同身上衣衫一般,手中牽著一頭灰白小毛驢的繮繩,說上幾句話便是不由自主輕咳一聲,“兩位軍爺,在下乃是慕名求醫而來。”他聲音本就低沉,此時大概是因病無力,更顯得微弱含糊,雖然語速緩慢,一字一頓,但想聽清還要費一番力氣。
“不行,不行。”一名門軍連連搖手,道:“放你進去也是沒用,斷夫人在家安胎,沒工夫給你看病,還是趕緊另投他處吧,省得耽誤性命!”而另一名軍士已經走上前,伸手便要推開此人。
“咳咳,咳咳。”那人臉上看不出半點情緒,只是咳得更加厲害,似乎是不想讓對方碰到自己,踉踉蹌蹌後退幾步,險險摔倒,誰料後背卻已經被一人扶著了。
“啊……伏嬰宰相!”幾名軍士看清立在面前一手牽馬一手扶著那中年文人的身影,嚇得慌忙跪倒。
“嗯……”在馬上已經靜靜看了一會兒,知道軍士只是職責所在,並無仗勢欺人,是以伏嬰師也只是略微點頭,並未作色,靜靜道:“這位先生是我朋友,只因落魄了前來投奔,又不好意思開口,並無可疑之處。”
“是,是。宰相大人的朋友,自然放行。”軍士們說著,紛紛讓開,而一邊即匆匆趕路的商賈百姓,倒是也沒有對這小小的騷亂給予太多關注。
當日下午,魔侯約了幾家大臣共議出兵神國之事,議到傍晚時分,大概有了結果,眾人散去,唯有伏嬰師卻不著急,等到書房內只有自己與棄天兩人之時,方才一拱手道:“陛下,臣尚有一事啟奏。”
“哦?”看看宰相臉色,棄天臉上倒是輕鬆了問道:“何事啊?”
“再過兩日便是玄歷端陽佳節,臣前幾日教會挽月包粽子,倒是想請陛下與蒼老師一起到府上嚐嚐。”
“哈……這麼快麼?”棄天一愣,算算日子竟已經進入五月,難怪班師回來,記憶中尚且嫩綠的田地,一下子變的濃綠茂密起來,“老師明日後要去祭拜伯藏主,這日期正好啊。”
“謝陛下賞光,臣還有一事……”伏嬰師不動聲色,道:“今日城內來了幾名玄朝商人,吾從起手中購得一面古鏡,看似頗有靈性。臣曾聞古鏡避邪,將祈福之人名姓共生辰八字刻於背面,懸在床頭,可得佑護,臣斗膽請……”
“老師的生辰八字啊,且稍等!”棄天不等伏嬰師說完,已經插言,提筆在一支竹簡上寫幾個字,遞予伏嬰。
伏嬰師一笑,道:“多謝陛下。”
棄天也是一笑,兩人各自心照不宣。
“伏嬰宰相,請問……”回到宰相府內,九江春竟在書房等候,見伏嬰師近來,立即起身相詢。
“九江先生稍安勿躁,今日時機不對,明日我且再向陛下請求弦首之生辰……”伏嬰師緩緩說道。
九江春緩緩點頭,道:“還請大人儘早,再有拖延,我怕便成千古之恨啊。”
伏嬰師點頭,道:“我知,然而此事曠日持久,凶險異常,伏嬰貪功,總想能查出元凶,一勞永逸。”他輕輕搖頭,隨後問道:“九江先生,寂寞侯閣下現在何處?”
九江春道:“寂寞大人身體孱弱,午後同不才閒談片刻,便休息了。我雖曾想探問他來意,奈何學識心機相去甚遠,不得要領,此事,只怕還需宰相您親自出馬啊。卻不知今日下午,大人與魔侯談得如何?”
伏嬰師慢慢頷首,道:“先生辛苦,魔侯與諸將皆不願出兵,我卻……如今天子遲遲不納白狐順表,只下一道命令,讓魔國大軍協助刑無錯暫管白狐國,倒叫朱武與黑羽恨長風脫不開身了。哈……”伏嬰師無奈聳肩,道:“只怕這是奇首的主意啊。”聽聞神國雖然兵弱,然而神璽王與王叔南宮連城(我個亂牽家譜的抱頭逃跑……)均是猛將。如今銀鍠朱武與恨長風不在,斷風塵與暴風殘道需要兼顧國都與內廷安危,四槍稍顯分量不足,倘要取得全勝,唯有棄天御駕親征……屆時,只要天子一聲令下,蕭中劍出兵蕭關,試問何人可擋?伏嬰師每每想到此處,總是一陣眉頭髮緊。此時,日頭西墜,眼看便到了晚餐時間,伏嬰師微微搖頭,道:“九江先生,我欲在花廳款待寂寞侯,煩您相請。”
……
花廳內中,三人共酌,雖未談及大事,然而卻是江山在懷。
伏嬰師輕輕提起酒鬥,替寂寞侯與九江春斟滿,隨後笑道:“耀國宰相微服前來,卻不知是奉了六禍國君之旨還是有意轉投我魔國啊?”
寂寞侯輕咳一聲,推開面前酒杯,道:“但看伏嬰宰相想法了。”
伏嬰師雙眉一挑,道:“吾不明白。”
寂寞侯緩緩點了一下頭,道:“天子治下,玄地與異族附庸不算,諸侯尚有獄、昭、尹、奇、弦、魔與鄙國七國,只怕伏嬰宰相一心朝政,卻不知七國之內七個相位,七名國相,唯有魔國宰相,言必聽、行必從,如魚得水,遊刃有餘,最是惹人欣羨啊。”
伏嬰師哈哈一笑,道:“世稱先生文武冠冕,才學高小子十倍,先生有意此位,伏嬰即刻讓賢啊。”
寂寞侯搖搖頭道:“非也,寂寞侯羨慕者,乃是魔國宰相伏嬰師而非魔國相位啊,故此,還是本分作耀國宰相寂寞侯便可。”
伏嬰師頭顱輕晃,似有微醺之意,道:“據我所知,耀侯對閣下之信任倚重與魔侯之於吾有過之而無不及啊。耀侯未登基之時,便已經採納先生建言,面壁請罪,甘受鞭笞之辱,此事於伏嬰,便已經是想也不敢想的了。”
寂寞侯沉聲道:“言聽計從固然難得,奈何魔侯先於閣下建言,已經身體力行,此等君臣默契,寂寞侯望塵莫及啊。”
伏嬰師微微一笑,不置可否,道:“卻不知,耀相國此來,是為默契還是奉命呢?”
寂寞侯緩緩轉頭,望定對方,道:“乃是為國君之意。”
伏嬰師嘴角含笑,道了一聲“哦?願聞其詳。”
“替公主沐紫瑛求親而來,嫁妝便是神國之勝與秋嘗日天子祭酒之位。”寂寞侯難得望定伏嬰師,話音方落,卻又不自覺咳嗽一聲。
伏嬰師瞳孔略有收縮,不過馬上便恢復如常,眼珠微轉,含笑問道:“那不知魔國卻要奉上何等聘禮呢?”
寂寞侯道:“耀侯嫁女,但為乘龍快婿,聘禮一事,無需魔相操心。如真覺得過意不去,寂寞侯只要一份盟約即可。”
伏嬰師一笑,端起面前酒盞,湊在口邊道:“既如此,伏嬰豈有不樂見其成的道理,卻不知耀侯看上銀鍠朱武殿下三位世子之中的哪一位呢?”隨後,仰首飲酒。
寂寞侯遙遙頭,道:“吾皇乘龍快婿,非是三位世子。”
“哦?”九江春插言道:“莫非是蒼日和黑羽兩位殿下之一?”
寂寞侯緩緩擡眼,看了一旁的緩緩將酒杯放下的伏嬰師一眼,靜靜回答:“非也。”
“……!”伏嬰師與九江春倒吸一口冷氣,過了片刻,伏嬰師才道:“耀相,此事伏嬰不得擅專……還需明日魔侯親自裁決。”
寂寞侯不置可否,望定對方,道:“請魔相務必玉成。”
伏嬰師連連搖頭,道:“確實不能答應耀相,倘若不成,伏嬰豈非做了不忠不義之人?”
寂寞侯倒是一個淺笑,道:“吾相信魔侯必能應允,怎麼魔相反而沒有信心呢?”
伏嬰師苦笑一聲,道:“先生無妨,一言不善,拂袖走人,何等瀟灑;而伏嬰身家性命,全在魔侯反掌之間啊。”
寂寞侯含笑不語,最後道:“明日吾想親自一見魔侯,未知魔相可否安排?”
伏嬰師一揖到地,口中連稱:“求之不得!”
……
宴罷,已經半夜,待到送寂寞侯客房休息,九江春同伏嬰師一併走回之時,不由急道:“寂寞侯求婚魔侯陛下,此事斷不能成,大人為何答應讓他覲見?”
伏嬰師冷笑一聲,道:“傳聞耀之公主沐紫英同紫宮家公子太一兩情相悅已久,而紫宮家封地,恰是魔耀往來必經之地,寂寞侯此舉,乃是舍虛名而圖實利了。也罷,正好魔侯正需這個霸主之名,不如就順水推舟。只是……”說到一半,眉頭又皺了起來。
“這……在下以為,即使是計,魔侯也必不答應啊。”九江春緩緩搖頭。
“先生無須掛懷,此事伏嬰煩惱便可。”說著,已經行至九江春所居之西跨院,兩人拱手做別。伏嬰師略微轉身,遲疑片刻,還是輕挪腳步,向著書房去了,路上不禁自語道:“寂寞侯,魔耀結盟、出師紫宮,還有……離間我伏嬰與魔侯麼?哈,只是聽聞六禍蒼龍愛女情深,寂寞先生此舉,可千萬別是與伏嬰兩敗俱傷的結果啊,哈哈哈。”
翌日清早,魔侯早朝已畢,吞佛童子與銀鍠黥武領魔侯旨意,陪同弦首出城祭奠;滕邪郎也拉著赦生童子出城射獵為樂。伏嬰師沉吟良久,仍是跟著步履匆匆的棄天走向了書房。
“伏嬰啊,你那玄朝友人的身體如何?”棄天知道自己宰相跟在身後,是以頭也不回的問道,“我卻也想不出來,你我在玄朝交往之中,有誰需要前來求醫啊。”
“陛下,臣正要向陛下奏明此事。”棄天身高步長,大步向前,伏嬰師卻要稍微稍微加速才能跟上了。
“嗯……進去再說吧。”棄天點點頭,已經推開書房之門。
……
“……你所奏之事,確定麼?”魔侯沉吟良久,靜靜問道。
伏嬰師雙眉一揚,看著眼前神色自若的棄天,一時竟有些遊離了,“陛下……不生氣麼?”沒有預想中的暴跳如雷,也沒有斷然拒絕,突然意識到眼前魔侯已經不是半年前的棄天,伏嬰師心中竟是一陣欣慰。
“伏嬰師,你很期望孤王發怒?”棄天嗤笑一聲。
“臣……著實有些意外。”
“哦?那說說你心中是何等想法呢?”
“臣……只感……受寵若驚……”
君臣二人相視一笑,棄天帝道:“孤王‘終身大事’,信你不會草率,將寂寞侯請來一見吧。”
伏嬰師躬身道:“臣遵旨。”說著,緩緩退至門邊,待正要轉身跨國門檻之時,卻被棄天一句“且慢”叫住了,伏嬰師回身,問道:“陛下還有何吩咐?”
棄天臉上含笑,道:“要是讓吾做了對不起老師的事情,孤王真正一劍砍了你。”
伏嬰師輕輕擡袖,假意擦了擦光潔的額角,道:“臣惶恐之至。”說著在棄天哈哈大笑聲中,轉身出門。
回到府內,略微休整更衣之後,伏嬰師親自請出寂寞侯,兩人出了相府,騎在馬上,一面閒聊,一面緩緩出了巷子,向著天魔宮而去。剛剛出了門前巷子,轉上火焰城南門直通天魔宮正門的大道,此時,正是晌午,路上車馬人群熙來攘往,一派繁華。
“吾今日早朝之時,已經將耀相來意稟告陛下,陛下雖未應允,但卻也不見拒絕,大約此事必諧。”伏嬰師面不變色,緩緩說道。
寂寞侯輕咳一聲,道:“有勞魔相,想必也是費了不少口舌吧。”
伏嬰師側頭,諱莫如深的一笑道:“雖有些意外,卻也在情理之中。”話音剛落,卻聽得後面一陣大亂,百姓走避聲中,急促蹄聲和魔國將領特有的鑾鈴聲震得人心陣陣發顫。伏嬰師一驚回頭,卻是正好和策馬狂奔的來人打個斜斜的照面。駿馬如飛,一瞬間已經與路邊兩位國相擦肩而過,竟是渾然未覺。
“啊……”伏嬰師一聲驚呼還未出口,便看見緊隨其後的銀鍠黥武也是滿臉焦急,目不斜視騎在馬上狂奔而過,伏嬰師此時才能相信,方才馳過身邊的乃是:“吞佛童子!”而懷中橫抱之人,紫色前襟斑斑點點的血色也竟是格外顯眼。
“……”等到路上漫天煙塵落下,伏嬰師才發現自己竟一直保持著身子朝南而面孔扭向北面的姿勢良久,他輕輕閉眼,沉沉心思,才緩緩一拎繮繩,將馬頭掉轉,朝向用袖子掩著口鼻,一雙眼睛卻是眨也不眨望著天魔宮方向,臉上毫無表情的寂寞侯,道:“耀相,只怕今日不宜拜見魔侯。”
“……”寂寞侯緩緩將擡起的手臂放下,慢慢點頭,道:“那人眉心黑氣凝滯已久,倘若置之不理,即使真龍在側,最多也只有一日的性命了。”
伏嬰師嘴角微微一翹,道:“耀相倒是好快的眼力,受教了。想來魔侯召見在即,吾先送先生回府吧。”
安頓了寂寞侯,伏嬰師彷彿換了一人一般,步履匆匆,疾奔天魔宮內棄天帝寢宮,還未跨入院門,遠遠已看見內中跪著的身影並非吞佛童子與銀鍠黥武,竟是帶著滕邪朗與赦生童子的朱聞蒼日。
“二表兄……”伏嬰師腳步略微一緩,走入院中,輕輕喚了一聲。
“伏嬰……”朱聞蒼日臉上不見往日高傲,卻是帶著幾分驚慌,幾分緊張。
“我聽聞弦首出事,急急趕來,卻不知……二表兄與兩位侄兒與此事有何關係?吞佛將軍與黥武何在?”
“……”朱聞蒼日尚未答話,卻聽堂內棄天一聲急匆匆的呼喝:“伏嬰來了?進來!”
“是。”伏嬰師答應一聲,又看了院中跪著的蒼日三人,卻聽屋內棄天又是一聲無奈:“蒼日也將他二人帶下去吧,此事沒有他人的責任,但是吾此時也不想見到他二人,你們去吧。”
朱聞蒼日想著身後兩個侄兒使個眼色,三人默默叩首,默默起身退出了院子。
伏嬰師走入堂內,才將眼光落在屏風前的几案之上,便是一驚,剛剛擡起的左腳重重向後跺了一步!
只見几案之上,放著鮮血淋漓碩大一隻死鷹,鷹身之上,兩隻鋒利鵰翎貫穿前胸後背,角度雖異,然而瞄準卻是一處,看來乃是兩人雙箭同時命中,想那雄鷹翱翔高空,能夠射中已是不易,而命中心臟,更是難得。伏嬰師看看箭尾硃砂染紅的箭羽,心中已略微有數。血色刺眼,又有了定見,也將頭轉過不願再看,繞過屏風,直奔臥室。
臥室之內,竟是難得一眼便看見躺在榻上的蒼:形容慘淡,面容枯朽,一對眼睛半睜不睜,眨也不眨,愣可可不知看向何處。見此情景,竟連伏嬰師也是呆立原地,心中陣陣發緊,卻也怎麼也移不開眼神,一時竟忘了向立在一邊的魔侯行禮。
屋內,只有或急促或艱難的喘息聲,默默顯示時光流淌。
突然,又是一陣噪雜,伏嬰師一驚,回頭看去,卻是吞佛童子與銀鍠黥武一左一右在前,護著被兩名侍女攙扶的斷夫人緋羽前來。黥武臉上已現焦急,頭盔歪了許久,也想不起扶正;而吞佛童子臉上雖無特別表情,可是從進院門之時,兩人同時搶入,竟不知避讓對方,雙雙卡在門洞之內,好不容易才擠進來的情況來看,方寸之內也已是一團亂麻了。
變故既生,他兩人首當其衝,責無旁貸,將蒼放下,立刻轉身出去,此時二人皆已通曉御車之道,便架著同一輛戰車,將在家安胎的緋羽請來。
緋羽身子不便,然而卻也是滿臉焦急,盡全力拖著腳步疾行,倒叫後面不放心一路跟來的斷風塵為妻兒時時捏著一把冷汗。
“陛下,伏嬰師大人……”緋羽走入屋中,勉勉強強行了一禮,眼睛卻已經落在榻上病者身上,臉色也是瞬間驟變,花瓣一般的雙脣竟似風中舞動,抖個不停。
“義妹……老師他外出之時,受了驚嚇……”棄天緩緩說道,“……一切有勞了。”伏嬰師此時方才發現,自從自己走入屋內,魔侯一直面窗而立,竟是從來未將臉轉向榻上。
“陛下……緋羽只能……”緋羽緊咬下脣,“盡人事,聽天命”六字雖然簡單,卻是無論如何不忍心出口。
……
緋羽診脈,餘人出去,屋內只留棄天與斷風塵。伏嬰師看看頹然坐在屋角,無精打采垂著頭的黥武,一把扯過正要走去寬慰的吞佛童子,問道:“吞佛將軍,你們護送弦首出城祭祀伯藏主,究竟發生何事?”
吞佛童子終於一蹙眉頭,道:“我與二世子在旁相陪,弦首祭文讀罷,正在上香之時,一隻死鷹從天而降,落於供桌之上,弦首一驚摔倒,只是隔了一瞬,吐血昏厥,便成了現在這般模樣。”
“……這是為何?”
“那鷹爪內,尚抓著一隻白鴿……”黥武突然擡頭,“我在旁片看的真切,雖然內臟已經被爪得稀爛,但是落下之時,尚且掙扎了一下。弦首便是在那白鴿嚥氣之時……”黥武說到一半,突然渾身打個寒顫,臉色白了一白,將頭偏過。當時吞佛童子抱起蒼策馬回宮,他也一把抓起供桌上的白布包裹那兩隻死鳥,緊隨其後,雖然一直對自己說手中所感應到的掙扎只是錯覺,但那感覺卻是無論如何難以忘懷。
“嗯……?”伏嬰師再度搶步繞至几案旁邊,再次看向那隻死鷹,果見雙爪死死抓著一隻白色飛鳥,雖然極似白鴿,然而額頭尾端幾根長翎,隱隱泛出金屬之色,竟是熟悉不過,“銀鴒!”伏嬰師認出這隻白鳥,突然感覺到一陣莫名氣氛懊惱,咬牙搖頭,狠狠一錘桌面——銀鴒還是要來找你,倘若當時不將它放出,一併帶來魔國……
“伏嬰大人……?”吞佛童子見到伏嬰師反應激烈,一時不解,走過來探問,連一隻懊惱的黥武也站起身走近。
“銀鴒乃是陛下在封雲城第四年末,從山貓口中救下的雛鳥,當時大鳥已亡,陛下爬上樹巔,從鳥巢之內將它取出,帶回城內送給蒼老師餵養……”伏嬰師一面說,一面再度鼓起勇氣,細細觀察那隻白鳥屍體,惟願找出哪怕半點與記憶之中的銀鴒不相符合之處。
……
“點燈!”棄天坐在榻邊,目不轉睛看著榻上之人。
此時已經酉時前後,屋內高高低低已經點了十幾盞油燈,然而,卻仍然覺得面前光線昏昏暗暗照的蒼的臉色越發難看。
“陛下……伏嬰宰相求見。”戒神老者將手中的兩盞油燈遞給傍晚時分攜帶著剛剛重鑄完成的雷天劍趕回王宮的補劍缺——雷天劍已因“此物於老師大大不祥”而拿到遠遠的所在。
“進來!”想起伏嬰師中午臨出門時,曾說要去催促那面銅鏡早日完工,棄天雖然藐視神鬼,然而此時卻是不得不寄望於此了。
“陛下……”伏嬰師走入,雙手將裹著素色綾緞的銅鏡雙手遞上,“陛下,銅鏡已經鏨刻完成,請陛下將之懸在蒼老師床頭,但願能有些作用。”
“恩……”棄天接過,除去素綾,小心翼翼掛在榻側靠山之上。
“臣……”
“伏嬰……”
兩人同時出言,又同時收聲,伏嬰師微微躬身,以示聆聽之意。
“伏嬰,早做準備,只怕不久便要與玄開戰了。”棄天直起身,輕輕吐氣,無奈閉上眼睛。
“陛下!”伏嬰師臉色一變,“此時六國尚存,貿然對戰天子,只怕為眾矢之的啊!”
“難道孤王不戰,天子便會放過魔國麼……”棄天突然暴怒,大吼一聲!
伏嬰師跪倒在地,道:“陛下,蒼老師尚在,此事還有轉機……”
“住口!孤王足夠清醒,不要再聽你們的虛偽善言!”一日之內,眾人紛紛勸慰,然而棄天又怎是能被客套寒暄說服之人,只是心中卻又忍不住想要相信——心身皆疲之下,終於控制不住,將載沉載浮的厭倦憤怒一併爆發出來,正要甩手之時,卻覺得袖子一緊,猛然回頭,卻見一隻枯乾慘白的左手,雖是不住顫抖,卻仍用盡全身力氣死死抓著自己袍袖。
“蒼!”雖然知道自己輕輕甩手,便能將這已經微弱之極的羈絆擺脫,棄天身體卻彷彿被什麼定住了一般,動彈不得,唯有一對異色眸子,閃爍犀利光華,看著榻上,勉力將頭轉向自己,嘴脣蠕動,卻無論如何發不出聲音的蒼。
“蒼!”棄天帝再叫一聲,看著眼前人頭顱微微晃動,應該是想要搖頭。
“……”棄天雙肩不住顫抖,臉上五官更是抖動得厲害,終於搖了搖頭,道:“老師,此事吾不能答應。……蒼……你別這麼看著我!”沉靜片刻,棄天猛的一聲大吼,抓起蒼因為用力而筋骨凸顯的手,怒道:“不想開戰,便活過來啊,活著來阻止我啊!”
蒼似乎是望定狂怒無措的對方,無聲的張了張嘴,最後仍是闔上了眼。
“蒼!蒼!”抓著對方孱弱雙肩,指甲幾乎要陷入肉內。
耳邊全是魔侯嘶吼,伏嬰師來不及起身,跪爬幾步,一把拉著棄天手臂,“陛下,伏嬰師以命相保,蒼老師此劫有驚無險,定能平安無事!倘有不濟,伏嬰師情願以身殉葬!請陛下再忍一晚,切莫離開蒼老師身邊,待到天明,必能好轉!”
棄天雙手緩緩鬆開,眼神中帶著僅有的一次害怕的神色看著對方,道:“伏嬰……我再信你一次,千萬莫要騙我!”
伏嬰師叩首在地,心中亦是一片酸楚,道:“臣斷然不敢欺君!”說著,不等對方吩咐,已經起身,急匆匆走出。
……
同九江春從設在花廳下的密室出來,東方已經泛白,看看一片平靜的花園,伏嬰師只覺得渾身睏乏,幾乎就要軟到在地。
“總算趕上了……”九江春亦是驚魂初定一聲長嘆,“沒想到,所謂距離越遠咒力越強竟是指咒發時間而言,當真失察……”正說著,只見一人快步走入花園,九江春認出乃是伏嬰師心腹佐門佑軍,當下拱手道:“如今塵埃落定,不才先走一步,大人也請及時安歇吧。”
伏嬰師點點頭,躬身一揖,道:“有勞先生,救命之恩,伏嬰代替陛下說謝。”
九江春道:“此時要競全功,曠日持久,不才現在不敢居功,待到解咒之日,必要向丞相逃賞了。”說完拱手,轉身走過花園回到西廂休息去了。
“何事?”待到佐門佑軍靠近身邊,伏嬰師皺眉問道。
“任沉浮大人飛鴿傳書,奇首三日前在府門前遇刺,刺客走脫,凶器之上喂著劇毒……”
“……”伏嬰師無言苦笑一聲,道:“不必驚慌,老師一身正氣,絕不會死於宵小鴆毒之下。”話未說完,已經是忍不住的慘笑出聲,連一向面不變色的密探也被這駭人的反應震懾的臉色微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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