質子

第二十六章

  “這是……”朱聞蒼日看看面前一碟冒著熱氣的肉糜,疑惑地看看送來午餐的親兵——行軍艱苦,縱使將官每餐也只有一塊風乾牛肉,而此次出兵神國才走了幾日,竟在晚膳的餐桌上見到了如此精緻的菜餚。

  “這是廚房將肉乾細細切碎混合黃豆醬汁以及蔥花烹熟的。”親兵倒是問得清楚明白,“聽說是大王看這幾日弦首咬著肉乾吃力,吩咐廚子設法。”

  “哼。”朱聞蒼日吐了口氣,“與其這樣,倒不如直接嚼爛了喂進嘴裡來的體貼吧。”牢騷完畢,他再擡頭,看看下手几案之旁無人,轉首問道:“黥武二世子何在?”魔國行軍規矩:兩人同帳,尤其他是文官,更需有人相陪。若照慣例乃是他與朱武;黥武與恨長風分宿,此時情況特殊,便是他叔侄二人同寢同食。

  “二世子應還在吞佛將軍帳內,小的這就去去請他回來。”

  “將他的那份直接送去吧。”朱聞蒼日說完這句,再不操煩,低頭用銀匙將肉糜舀進盛滿粟米飯的碗內,攪拌均勻,津津有味的吃起來。

  與此同時,魔侯大帳之內,棄天與蒼也在用餐。

  “老師覺得口味如何?”口中雖然問著,手下卻又將滿滿一勺肉糜盛進蒼的碗內。

  “……鹹。”蒼左手託著碗,本想躲開,卻還是遲了。

  “鹹就再添飯。”棄天忍著笑,滿意的看蒼雖然自己沒有察覺,今日卻難得吃得痛快,自己也端起碗來狼吞虎嚥。

  “棄兄。”將手中飯碗放下,蒼並沒有擡頭,“大軍到達神國城下時……吾想前去陣前,勸降東宮神璽。”

  看到蒼將碗放下的時候,棄天猶在扒飯,然而心裡一動,手下已經緩了,聽到這句話之後,手臂動作一停,眼瞼上挑,視線擦著碗邊看向對面模糊人影,卻沒有回答,雙目垂下繼續將碗內食物悉數吃完,才“當”的一聲,將碗放下,提起一旁絲巾擦擦嘴角,道:“神國不是百年之前早就降了?老師還要如何勸呢?”

  “……只要陛下允諾,兩邊暫且罷手不戰,蒼自會上表天子,勸他打消此念。”

  “哈,那老師你只要勸我便是,何必上陣勸他呢?難道東宮神璽還有攻入孤王營地的餘力麼?”棄天帝雙眸轉動,卻依舊無法接住對方低垂的目光。

  “停戰罷兵,亦需要雙方意願,且東宮神璽畢竟前朝天子苗裔,於禮蒼也應一晤。”

  棄天微微一笑道:“既然老師心意已決,學生遵從,屆時安排便是。”

  蒼輕輕將面前還剩一半的飯碗一推,道:“吾……”還未說完,飯碗又已經被推回面前,蒼無言,隔了片刻,只得又將勺子捻了起來。


  “報~~”

  五日之後,棄天大軍默默穿過獄國疆界,進入神國境內,距都城十里紮下營寨,棄天剛剛升帳,探馬已經歸來。

  “南宮連城率軍城西南五里紮下營寨。”

  “哦?”棄天雙眉一挑,笑道:“果是不願坐以待斃,再探!”

  一報先退,再報又至:“東宮神璽率軍出城挑戰!”

  “哈。”棄天一笑,道:“吾曾聽聞東宮神璽亦是不輸於朱武、黑羽兩位的戰將,只是想不到坐困愁城,竟還有此豪勇,孤王自當一會。”他側頭看看坐在客位上欲言又止的蒼,道:“孤王答應弦首之事,自不反悔。倘能勸得東宮神璽納降,兵不血刃於兩國都是好事,此番事成,還要仰賴弦首多費脣舌了。”

  “你吾皆為天子之臣,理應盡心竭力,奉天而行。”蒼面無表情,緩緩回答。

  “哈。正是。”棄天干笑一聲,轉身傳令。

  ……

  神國都城之下,東宮神璽身著銀甲立身戰車之上,駟馬皆是一團雪白,昂然陣前,他自持武力高超,故此車上只有御者而無驂乘。此時銀戟立在身邊,東宮神璽信手玩弄手中馬鞭,冷眼看著遠處塵煙揚起,魔國兵將雖是風塵僕僕卻是井然有序不緊不慢緩緩列陣。魔侯棄天帝立馬王旗之下,黑金相雜的一身戰袍鎧甲以及手中風天戈、腰間雷天劍熠熠閃光,胯下黑亮如碳的寶馬玄貘周身也被一套金色鞍韂包裹,此時正是接近晌午時分,日光正烈,直教人看的渾身一股如烈火灼燒、利刃加身的壓迫刺痛。魔國位於神州之西,西方屬金,旗號尚白,而他又是奉了玄天子旨意而來,故此亦打著玄國黑旗,陣中自是一片肅穆的黑白兩色。此時,左右門旗一分,一車一騎,緩緩行到陣前。

  “嗯?”東宮神璽玩弄馬鞭的動作一停,下巴微揚,看著對面車上立在主位的沙發紫衣之人。

  “東宮殿下,蒼有禮了。”立在車前,蒼凝視對方,緩緩拱手。

  “哈……”東宮神璽嗤笑一聲,“我道是誰,原來是今世萍生,弦首蒼啊。”一語之間,臉上表情已經由初時的驚訝變成了輕蔑與憤恨。

  蒼眉目低垂,並不回答東宮神璽之譏諷,亦不為自己分辯,依舊面無表情,淡淡道:“吾有一言,未知東宮殿下可一聽否?”

  “哈。”東宮神璽又是一聲冷笑,道:“吾今日心情不好,只求相殺,不願多聽弄臣面首無稽之談啊。”

  蒼仍無表情,身旁控車的銀鍠黥武已經怒上眉梢,但是才輕輕吐出一個“你”字,身邊弦首已經將手一擺,只得住嘴,頓時滿臉憋得通紅,有幾分無助,又有幾分同情的望向對方。

  不過,蒼那一擺手,倒不是衝著黥武,而是意在後面已經攥緊風天長戈的棄天,隱隱聽到那人呼吸漸漸平靜,蒼才緩緩開口道:“為君侯者,一身系萬千子民安危,蒼之所言雖然鄙陋,但自認利於蒼生,聽聽何妨?”

  “哈,利於蒼生?”東宮神璽嘴角一撇,道:“卻不知弦首心中的蒼生是天下的蒼生還是玄朝的蒼生亦或……乃是魔國的蒼生呢?”

  “玄朝魔國,神國弦國,蒼生又有何差呢?蒼正不願兩國交戰,才斗膽陣前相勸。”

  “哈哈哈。”東宮神璽仰天長笑道:“那麼棄天東宮也是不差了?想東宮前朝天子苗裔,屈於貴朝,但求一立錐之地而已,時至今日,城不有二,民不過萬,年年朝貢納幣,雖舉傾國之力,亦不足惜,自問未有不恭不臣之心,然而無端獲罪,終不免背水一戰。試問天子眼中,神州各國是否一視同仁呢?”

  “天子統率神州,日理萬機,難免疏失。為臣子者,理應及時提醒。因一時之憤,錯行極端;而或陽奉陰違,推波助瀾,此二者名為聽命,實則縱容天子之過,不臣之心,昭然若揭。蒼惟願東宮殿下暫忍一時,容吾上表,陳明緣由,再請上裁奪。天子聰慧,一時懵懂,然而陳明利害,必定再降聖裁。”

  “哈。”東宮神璽微微一笑,道:“弦首,縱使此次天子放過吾等,日後又當如何?弦首乃天子嫡親,又為魔侯師長,出於富貴之地,身處溫柔之鄉,又怎知神國君臣百姓,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夙夜難寐,唯恐天降禍災,生死只在他人反掌之間是何滋味?恕我直言,神國不過天子鉤上一餌,同弦首枕畔那池中之物相比,自是微不足道;縱使一日魚走鉤脫,這丁點餌料也是毫不足惜吧?”

  “……”蒼沉默片刻,道:“吾所能者,可保蒼有生之年,神國不受玄朝兵燹之苦。”

  東宮神璽馬鞭一揚,嗤笑道:“弦首已過而立,東宮剛剛及冠而已,縱論年齒壽數,東宮百年之後葬於何處尚不可知,弦首這個保證,實在是……微薄的緊了。”

  “三十年時光,於你我可能一瞬,然而休養生息,縱使只有一年,也是君王樂見;蒼與殿下皆是凡人,又有何德何能輕言許諾甲子百年之期呢?東宮殿下切莫意氣用事。”

  東宮神璽昂首環視,似乎內心正在思忖,突然點首道:“弦首所言有理,只是東宮自有難言之隱,倘若天子能夠施恩應允,自當再度納降。”

  蒼眉目稍舒,連眼瞼也是微微擡起一些,認真道:“請殿下示下,但能罷兵止戈,蒼必當在天子面前盡力請命。”

  東宮神璽臉色不變,輕輕用馬鞭點指,向內一招,道:“吾不願外人知曉,請弦首上前來講話。”

  蒼眉頭微微一抖,不過還是側頭向銀鍠黥武道:“世子,勞煩了,請將車向前。”

  “這……”銀鍠黥武一個遲疑,偷眼看看魔侯,卻見他雖然臉上不願,卻也是並無明示,看來乃是默許;他又轉臉看看跨馬提槍護在另一側的吞佛童子,兩人略微交換一下眼色,便輕輕一抖繮繩,駟馬輕輕向前跨步,在兩邊幾千軍兵眾目睽睽之下,弦首車駕向著戰場中央緩緩前進。同時,吞佛童子也是膝頭輕輕一碰自己胯下雪駒,不疾不徐跟在車後。

  戰車向前走了兩三丈左右,銀鍠黥武看向對面仍舊原地不動的東宮神璽,突然一提繮繩,停下車輪,朗聲問道:“弦首已經出陣,神璽王駐馬不前,又是何意?”

  東宮神璽微微一笑,手中馬鞭輕輕揮動一下,他之御者得令亦是催馬向前;蒼擡手扶上車軾,示意銀鍠黥武繼續向前。

  再次催動車馬,才走了十數步,銀鍠黥武不知為何心中一緊,驟然拉住繮繩。此時,對面東宮神璽蹄聲同時一緊,車子加速直衝而來。然而勁風撲面,最先來到眼前的並不是東宮神璽手中冷氣森森的銀戟,卻是從神國陣內不起眼的一角射向蒼的一支冷箭!

  “啊!”金風撲面,眨眼已到眼前,銀鍠黥武不及拔劍,腦中也有了瞬時空白,竟是本能伸手一擋,等到醒悟,手掌心處已經是一陣金風砭骨,躲閃不及,只得將眼一閉,咬牙硬受此箭。

  “噗”的一聲,鮮血飛濺,銀鍠黥武嗅到鋪面血腥,卻是不覺疼痛,睜大一對眼睛,看向一旁已經催馬趕上,伸掌擋在自己手前的吞佛童子。

  “吞佛!”羽箭穿對方手掌而過,只在自己掌心留下一個血點,銀鍠黥武震驚之下,一句話還未說完,卻見吞佛童子已經收手,用沒受傷的右手橫過朱厭長槍,堪堪擋下此時已經衝至眼前的東宮神璽直刺而來的銀戟。

  “黥武!”看出對方乃是針對蒼而來,吞佛童子一面支拙,一面輕輕喝了一聲,卻見銀鍠黥武略微點頭,心領神會立時掉轉車頭向著自己本陣馳回。東宮神璽眼見馬車掉頭,攻勢更急,他之武力本就不差,吞佛童子左手上還穿著一隻羽箭,血流如注,單手應敵,只接了兩招,朱厭長槍便險險脫手,此時,只聽弓弦一響,又是一箭直追蒼之後心而去。

  “嘖!”羽箭即將擦身而過,而東宮神璽第三戟又是如泰山壓頂一般而來,不能兼顧之下,吞佛童子眉梢難以察覺的微微一簇,門戶大開,朱厭長槍向外一揚,堪堪將飛過身邊的羽箭擊飛。而此時東宮神璽銀戟壓下,眼前頓時一黑。

  “吞佛,退下!”

  “陛下!”雖然知道玄貘乃是寶馬,卻混沒想到棄天帝竟來的如此之快,竟是揮戈擋下東宮神璽致命一擊。同時,只聽神國陣內殺聲大作,更不知何處突來一隊騎兵,從側翼直衝魔國陣腳,人數雖不佔優,卻是恰恰將要剛剛回到本陣的蒼與黥武圍在其內。

  “嘖……”吞佛童子看清形勢,急忙撤馬回援,幾丈路程,已經足夠他咬著箭羽,將穿掌而過的利鋒拔出,雖然不及止血包紮,然而雙手握槍殺入陣內,所到之處銀龍翻飛血雨飄灑,竟是如入無人之境,眨眼之間已經同銀鍠黥武會和,兩人一左一右,銀邪、朱厭舞動盤旋,將戰車之人護得周密,眨眼間便已對方奇兵擺脫包圍,回到大隊。對方人數不多,眼見一擊不中,而棄天帝亦已經擊退東宮神璽,策馬回援,為首之人當即一聲呼哨,瞬間退出魔國陣內,與前來接應的本隊回合,此時雙方兵士已經交接,立刻便是一團混戰,戰了半日,互有勝負,眼見勝負不得,方才各自鳴金收兵,回營休息。


  “……二世子……”回到自己營盤之內,看著銀鍠黥武寒著一張臉為自己處理掌心傷口,雖然痛得冷汗直冒,吞佛童子卻仍舊覺得好笑。

  “笑什麼?幸虧運氣好,沒有射斷筋脈,否則……”看著對方傷口不得及時處理,又強行握槍廝殺,一個寸許長的傷口早被撕扯得成了一個血肉模糊的大洞,銀鍠黥武雖覺得慘不忍睹,卻又從未想過交給別人處理,此時創口已經清理完畢,他扯起旁邊白綃,小心翼翼包紮。

  “二世子,若不是末將來得及時,這傷口,此時便在您的手上啊。”吞佛童子微微一笑,“若說以手當箭這等莽撞事,卻還是您提醒……”話說一半,銀鍠黥武突然發力,狠狠一勒纏在手掌上的白綃,倒叫他痛得一時說不出話來。

  “豈有此理,處處針對弦首,不想東宮神璽竟是此等卑鄙!”手上用力,銀鍠黥武這句抱怨,也說得格外咬牙切齒。

  “耶,二世子,倘若是我,也必是如此啊。”吞佛童子微微一笑,“倘若弦首亡於陣前,魔侯無論立下多大的功績,在天子眼前也是徒勞了。神國彈丸小地,守無可守,退無可退,大軍當前。彈指即破,東宮神璽此等做法,只是想與魔侯在天子面前同歸於盡啊。”

  “……有何意義呢?”銀鍠黥武處理完畢,正在盆內洗手,聽到這一番解釋,動作一停,皺眉問道。

  “你莫忘了,玄朝魔國,在他眼內都是亡國滅族的仇敵啊。”吞佛童子看看被包紮的頗為齊整的手掌,漫不經心的回答,“況且,神朝覆滅之罪,一直歸咎認萍生,所以見到當今的弦首,這樣的舉動也在意料之中啊……”說到一半,突然擡頭一笑,看著銀鍠黥武滿臉愕然,舉著一雙尚有血漬的雙手,目送氣哼哼的劍靈一聲不吭將銅盆直接端走。

  “劍靈好像比往日還要生氣……”

  “哈,現在還輪不到他生氣……”

  “的確!”銀鍠黥武無奈,拎起戰裙一角將手上血水擦淨,臉色又是一緊,“第一箭來得突然,也便罷了;第二箭你又如何解釋?那種時候,不是應當先顧自己麼?”

  “哈,二世子,戰場之上,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吾是算準了,陛下會來此給我擋下這一擊啊。”

  銀鍠黥武眼中露出懷疑,但是卻也不便再說什麼,突然心生好奇,道:“陛下此時,只怕在給弦首壓驚吧?”

  “陛下此時……哈,我倒覺得是在大發雷霆,雖然是五五之數,但是在陛下心中,這一陣已經輸了吧?”


  “明知陣前受辱,你這是故意做給我看的麼?”

  背對後賬門口,還未走到榻邊,射進來的光線,便已經被那個高大熟悉的身影擋住了,蒼身形停下不動,輕輕將雙眼閉上——棄兄,天下人眼中的蒼,便是如此,你難道看不見麼?



  “大伯父,寡人前思後想,覺得還是不能放過此等機會。”

  “啊?”赭杉軍難得一愣,看向高高在上的天子。

  “棄天正與神國僵持,縱使誠如大伯父所言,獄國有圍魏救趙之危,不能出兵;然而昭、尹兩國雖然躑躅,只要寡人率先出兵,他二人還有何藉口拖延,屆時遣使投書,與東宮神璽裡應外合,棄天可滅啊!”

  “這……”赭杉軍略有遲疑,而玄天子卻已經搶先說道:“此事寡人心意已決,勝券在握,便照此行事吧!”

  “陛下既然已下裁決,臣無異議。”

  “哈!棄天小兒!寡人今日讓你死無葬身之地!”玄天子笑聲未落,卻聽外面一陣急切腳步聲響,報事官匆匆而入,手中加急軍情頭上一頂,道:“陛下,耀國太子親領大軍,攻入紫宮君領地!”

  “啊?”不僅是玄天子,連赭杉軍也變了臉色,紫宮並非諸侯之一,乃是開國重臣之後,其領地夾在玄、奇、弦、耀四國之內,乃是一塊緩衝之地,如今耀國大軍入侵,倒是叫北方邊界有些吃緊,“好端端的……為什麼?”玄天子一面問道,同時打開木櫝,將內中軍情取出。

  “陛下,耀國覬覦紫宮領地甚久,只是此時出兵,倒是蹊蹺……”

  “有何蹊蹺,魔、耀聯姻,這分明是南北呼應,掣肘於寡人啊。”

  “耀國乃是與弦首聯姻,魔國興盛,亦非其樂見之事,縱有盟約理應不會相助至此才是。倒是……”赭杉軍還未說完,卻聽黃門官奏報:“任沉浮大人攜耀侯上表求見!”

  “嘖,所謂先斬後奏麼?宣!”玄天子眉頭一皺,將手中軍情放在桌上。

  ……

  “哈哈。”看罷耀侯上表,玄天子竟是一陣狂笑,“大伯父,任愛卿,你們看,六禍蒼龍竟是管不住自己女兒,叔父大可不必成親了啊!”

  赭杉軍與任沉浮對望一眼,走上前去,雙手接過表章,只見言簡意賅,語氣急躁,內容乃是:紫宮侯公子紫宮太一劫持公主沐紫瑛,耀侯大怒,領兵追擊,情況緊急,只得先行出兵,事後上表請罪。請陛下務必放心,耀國必定保證弦首婚期。

  “陛下,雖則如此,然而北方邊界交兵,不得不防。”

  “這……只是刑無錯領兵三千,現在白狐國;墨塵音又領三千人馬駐紮神、玄邊界……這倒叫寡人如何調遣?”

  赭杉軍眉頭一皺,道:“事到如今,只有先將墨塵音調回,棄天雖有異心,然而弦首身在魔國軍內,料想他仍是有所顧忌,不至於貿然侵犯。”

  “這……只是如此,便要放棄取下棄天性命,豈不可惜啊,大伯父不覺得自己對棄天太過寬容麼?”

  “……”赭杉軍猶豫片刻,道:“既然如此,臣自請領兵駐紮紫宮邊界,防患未然。”

  “可是……縱使大伯父為將,寡人也無兵可派啊。”

  “臣斗膽,請陛下降旨,允准臣自調奇國兵馬。如此一來,南方戰場可照陛下所想,不受影響,必要之時,亦可調刑無錯回援。”


  “宰相大人,……”九江春代替養病的伏嬰師前往道賀喜得貴子的斷風塵回來,步入後堂之時,卻見伏嬰師坐在榻邊,看著几案上的地圖,手中的筆卻已經滾落到地上不知多久了。“宰相大人,斷公子健康活潑,聲音洪亮,頗為可愛。斷將軍已將十隻信鴿放出,爪系紅絛,想來數日之內,陛下與弦首,便能接到喜訊了!”九江春以為伏嬰師只是一時失手,彎腰撿起毛筆同時,滿臉喜氣的說道,然而撿起筆管,走進伏嬰師之時,卻覺得不對,只見魔國宰相,面更慘白,臉上冷汗也是不停冒出。

  “宰相大人?有何不妥?”九江春慌忙問道。

  “九江先生,當時未曾想到,倘若老師他調出奇國兵馬,吾又當如何應對?”伏嬰師顫聲回答,臉色越發難看了。


  刑無錯駐紮白狐城外已經兩個多月,軍中艱苦,又終日百無聊賴,唯有看著近在咫尺城頭唉聲嘆氣而已。這日正在帳內發呆,雪中聲突然從帳外進來。

  “何事……”刑無錯無精打采的問了一聲。

  “大帥,今日末將巡查在外,截獲了魔國信鴿一隻。”

  “啊?”刑無錯一翻眼皮,魔侯借途滅神,他亦有聽聞,只不過事不關己,倒也沒有多加在意。

  “信鴿爪上繫著一根紅絛。”雪中聲說著,將手中二指寬的一個紅帶奉上。刑無錯接過,只見上面墨筆寫道“晦日得丁”四字,他眉頭緊鎖,“晦日得丁……什麼含義?”

  “大帥,末將以為便是字面上的意思……”

  “怎有可能,千里傳訊便是為了說晦日生了兒子,吾可不相信魔國君臣無聊到如此程度!”刑無錯說著,搖了搖頭,用手指在桌上寫寫畫畫良久,雪中聲雖然覺得無奈,卻也不再說什麼了。

  “啊哈,是了,是了,便是如此!好險好險,幸虧落在我的手中……”刑無錯突然一拍大腿,自言自語,喜笑顏開,招呼在旁邊無聊之極的雪中聲道:“你過來,本帥講給你聽!”說著提起桌上一隻毛筆,在帥案上一筆一劃的寫了起來:

  “你看,這個‘得’字,右邊乃是雙立人,便是雙方立約之意。一方乃是魔國無疑,而這另一方嘛……”他捻捻這紅色布條,道:“見到這個顏色,你想到誰呢?”

  雪中聲沉思半天,抱拳道:“末將愚鈍。”

  “咳,朽木不可雕也!”刑無錯覺得有些掃興,不過還是道:“奇國尚紅,此乃是赭杉軍與魔國暗通款曲圖謀不軌的證據啊!”

  “大帥……這……僅憑顏色,怕是……”

  “當然不是隻有顏色啊!”刑無錯面露得意,提筆在桌上寫了個“奇”字,隨後道:“你看這個‘奇’字和‘丁’字,差了一‘口’一‘大’,將口去掉,表示此事乃是不足與外人道的陰謀詭計,而這個‘大’字,乃是‘天’字去首,便是聯手要對天子不利啊!”

  “啊?”雪中聲聽得目瞪口呆,一時說不出話來。

  “如果我所料不差,乃是要與赭杉軍裡應外合,滅神為假,攻打封雲城是真啊!”

  “這……,”雪中聲心中一百二十個不信,然而已經深知對方性格,權衡良久,問道:“同時舉事,需商定時間,請問……”

  “時間……這……”刑無錯眯起眼睛,看看案上字跡,“啊,有了,是這麼說……晦日便是下月晦日,至於時間,你看‘得’字右邊,乃是‘日’‘一’‘寸’三個字,便是日上一寸之時,乃是晦日清晨,同時舉事!啊,是了,定是如此!十萬火急!雪中聲,去取密報來,吾要趕緊將此事奏明天子啊!”

  “大帥,此事……還需詳加考量吧?奇首國之棟樑,這也……萬一誣告不實,可是大罪一條啊!”

  刑無錯長嘆一聲,道:“我忠心耿耿,為了天子安危,這個險,吾冒定了!”


  “寂寞侯!”

  “臣在……”緩步出班,寂寞侯心裡明白自己的主君憤怒何來。

  “……”看著依舊從容不迫的宰相,六禍蒼龍反而無話可說,坐回位置之上,強壓怒氣道:“如今此等局面,也是先生預見的麼?”

  “是……也不是。”

  “怎樣說?”

  “一切計劃,都存在變數,只是變數在哪裡,臣並不能預先知曉。何況……此事有人背後暗中操控。”

  “哈,先生難道要說,是棄天帝指使紫宮太一潛入孤王宮中將紫瑛帶走的麼?”

  “正是。”寂寞侯微微躬身,“此事不做第二人想,縱使不是棄天親自安排,也必定和魔國脫不了干係。魔侯現在神國戰場,群狼環飼,天子一聲令下,便是三方齊動,故此,最需要此時動兵的不是耀國,而是魔國;紫宮太一貴胄公子,武功雖不弱,然而入他國王宮帶人之事,並不是他自己便能下此決定;那夜大亂,禁宮衛士所見潛入宮內乃是三人,除了紫宮太一,另外兩名皆是武功高超,又對宮內事務極其熟悉之人,若說是紫宮家衛士,只怕無此能為,所以,吾恐怕,乃是火焰宮內的高手啊。”

  “哈,那請先生再往火焰城去要人呢?”

  “公主不在魔國,應該仍在紫宮,過兩日只怕便要進入玄國境內了。如此一來,耀國大軍與前來邊境防患未然的玄國大軍縱使不起衝突,也是進退兩難。不過無妨,即使耀國真的對玄開戰,以赭杉軍之能以及他對伏嬰師的瞭解,也必有手段讓棄天回不了魔國。”


  “奇首!”

  封雲城北門,正要動身前往奇國調兵的赭杉軍已經上車,卻聽得身後一陣車輪急弛,卻是天子傳令官急匆匆趕來。

  “奇首,天子急召,請奇首暫緩行程,入宮議事。”

  “這……好吧。”赭杉軍看看前來送行的任沉浮與白雪飄,兩人也都面露疑惑,他下了自己車子,登上使者車內,車輪滾動,向著晨霧未散的城中而去。

  玄天子靜坐書房之內,默默看著面前刑無錯連夜來的密奏以及隨奏附上的三根信鴿羽毛和一尺紅絛。此時屋外熟悉的急促腳步聲響起,玄天子緩緩擡頭,等到一句“赭杉軍求見”之後,立即回答,:“大伯父請進。”奇首進入,仍是一身紅衣,只是今日卻叫玄天覺得格外刺目。

  “陛下,陛下急詔臣入宮,有何事相商?”一身行裝,來不及更換朝服,兩手空空,只得拱手為禮。

  “大伯父,寡人昨夜再度思量,”玄天子眼神落在桌上,確認赭杉軍看不見書堆之後的事物,繼續道:“覺得前幾日,寡人太過急躁冒進,既然大伯父已有安排,那麼便依照您先前安排,等到叔父前來月華之後,再做處置吧。”

  “這……”赭杉軍一愣,擡起頭來看向天子,“陛下,臣亦曾深思,如今耀國公主下落未明,只怕弦首婚事另有變數,一旦耀國貿然闖入,將不可收拾。”

  “寡人已經寫好旨意,調墨塵音將軍北上駐守。”

  “陛下……”赭杉軍心中一急,跨前一步,卻見玄天子卻是沒來由的臉色大變,向後靠身,他察覺失禮,慌忙站住,道:“何苦如此勞師動眾,臣雖久不回國,然而國相兢兢業業,奇國上下君民同心,雖不敢稱兵強馬壯,亦是有相當戰力,請陛下放心啊。”

  “寡人這便要前往月華城,封雲之內不能無人啊。”

  “陛下怎地如此著急啊?”

  “這……聽聞月華城內,月華花樹即將綻放,寡人想先去賞花啊。”

  “……”赭杉軍只覺得眼前一灰,穩住身形,緩緩道:“既然如此,臣有一事,請陛下留下一紙納降白狐國的詔書。”

  ……

  懷揣詔書走出天子宮室,等候多時的任沉浮與白雪飄等人立刻圍了上來,天子沒有召見,他們也只能立在最近之處,惴惴等待,見到赭杉軍安然無恙的出來,才如釋重負,而看到他眉間的憂色,又不由得擔心疑惑。

  “奇首……”任沉浮拱手施禮,卻又不知如何啟齒詢問了。

  混沒想到出來之後竟遇到這許多人,赭杉軍略有些遲愣,隨後道:“天子另有安排,不日將啟程前往月華城,封雲空虛,不能無人留守,因此吾……不往天鳴城了。”

  任沉浮一愣,雖然是暗暗長出口氣,但還是問了一句:“這……北方邊界,何人去守?”

  “陛下下旨調墨塵音將軍率部北上了。”

  “那……魔侯……”任沉浮才說了三個字,突然察覺失言,只因雖然明眼人都看出,赭杉軍往奇國調兵,只因不願破壞四國合圍棄天帝之勢,然而天子既然沒有明旨,當眾說出總也有些不妥。

  “弦首在他身邊,應當不至造次。”赭杉軍臉色一肅,緩緩分開人群,走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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