質子

第二十八章

  “……”

  帳內三人面面相覷,看著驚慌失措前來報告魔侯與弦首雙雙失蹤的戒神老者與補劍缺。

  “哈……”過了良久,吞佛童子終於忍不住笑了一聲。

  “吞佛!”銀鍠黥武不悅的喝了一聲,雖然馬上便明白此人出聲,絕不是表面的意思,然而習慣之舉,仍是不可避免,反正也心知此人在大庭廣眾之下絕不可能乖乖陳述自己意見,便也不再理他,轉身向著坐在帥案之側,已經眉頭已經深陷印堂皺褶之內的魔君參軍二殿下朱聞蒼日,道:“參軍大人,城內既無,可要命末將出城找尋?”

  “昨夜巡城時,曾看見陛下出來散步,似乎頗有不悅憂心的深情。”吞佛童子沉聲補充。

  朱聞蒼日仍是沉默不語,只是心中一團亂麻,所盤算的,遠比他人為多。

  這時,兩名中軍已經聞訊四門守軍歸來,魔侯破曉之時,與弦首共乘玄貘,出西門而走,走前留下口旨:倘若有人問起,邊說魔侯先回魔國,行軍之權交參軍朱聞蒼日,若遇戰事,則由吞佛童子與銀鍠黥武商量行事。

  “哈……”聽過門軍戰戰兢兢的稟報,吞佛童子又是一笑。

  “這……”銀鍠黥武無奈搖頭,縱使帳內之人都不會害了自己,倒是也不會將腦海中盤旋的“豈有此理”四字說出口來,接受現實之後,回頭看看仍是不發一語,只將眉頭鎖得更深的朱聞蒼日,寬慰道:“參軍大人,昨日接到任沉浮大人密信,今日陛下便留下口旨,先回國去了,想來應是有什麼緊急重要之事急需處理。”

  “陛下離開之事,我今晨已知情……”朱聞蒼日長嘆一聲,才緩緩開口,道:“任大人密信,乃是告知耀國公主已在玄朝境內身故,弦首親事自然取消,請陛下莫再進入玄境……”說著他輕輕搖了搖頭。今晨,棄天曾經衝入自己臨時所居的神國官邸,將一卷寫了一半的帛軸丟下,命自己潤色謄寫之後,再度上表,請旨撤軍。“吾所擔憂者,除了陛下沿途安危,尚有一事……”話未出口,想到此事棘手之極,臉色已經是極難看的的了。

  “嗯?”吞佛童子和銀鍠黥武同啟疑竇,目光均集中的朱聞蒼日身上。

  “報~~”一聲稟報,打斷了帳內三人商討,“啟稟參軍,刑無錯替天子降旨準捷,已在城外三裡,命魔侯出城迎接!”

  “這……”銀鍠黥武心中不驚,反而有一種並非針對刑無錯的莫名憤怒。

  “來的真快……”朱聞蒼日苦笑搖頭,“吾適才思忖便是遇到此等情況,又該如何應對啊?魔侯乃是奉天子旨意出兵,如今天子尚未準捷,陛下卻已經不再軍內,倘若為玄朝得知,徒然落他口實……”此為危地,自己孤軍深入,難保天子得知棄天與蒼不在軍內,會不會另有什麼想法,只是這話不便出口,然而看看吞佛童子與銀鍠黥武表情,想來二人也是心知肚明瞭。

  “倘若我記得不錯,刑無錯並未見過陛下……”吞佛童子突然發言,雖然語調依然深沉,嘴角卻隱隱向上挑起。

  “是又如何?陛下威武神勇,縱使沒有親眼見過,只怕也曾聽說過吧……”

  “哦。”朱聞蒼日一聲恍然,打斷了銀鍠黥武言語,看看吞佛童子,又看看銀鍠黥武,嘴角也是翹起,道:“上次隨大哥前往蕭關之時,雖然黥武侄兒亦曾同行,然而面容卻是一直隱在護面甲下,刑無錯當時魂不守舍,呆若木雞,想來也不會記得……”

  “嗯?你們……”銀鍠黥武正在努力琢磨兩人言語之間的關係,卻發現帳內目光全都集中在自己身上,心中頓時有些發毛。

  “戒老,”朱聞蒼日轉身吩咐,“將陛下衣物取一套過來。”而此時吞佛童子已經擡步,擋住了某人想要逃走的退路。

  “二叔……這也太過冒險……”

  “事情緊急,唯有如此了。”朱聞蒼日臉上沒有絲毫憐憫神色,向著吞佛童子使個眼色,同時道:“咱們三人之中,唯有你與陛下發色相同,又同為武將,……”

  “雖然二世子您身形與陛下比起來略微單薄,然而盛裝騎在馬上,想那刑無錯也是分辨不出……”

  “但是,陛下雙眼異色,這可是天大的破綻啊!”

  “無妨!”朱聞蒼日與吞佛童子一口同聲而道,“只要心中想著弦首日常神態,加以模仿,便萬萬不會有紕漏了……”

  (魔國的人真的好沒溜啊……)



  “宰相大人的病體看來已經痊癒了。”清晨起來,正在自己所舉的廂房前活動筋骨的九江春,看見緩步而來的伏嬰師,慌忙收了勢子,上前寒暄道。

  “九江先生,紫宮太一與沐紫瑛死在玄國境內,吾思量一夜,”伏嬰師身體已然輕健,只是心事卻又重許多,直接說出想法,“只怕奇首不日便要將朱武殿下遣回。吾想了一計,雖是下策,卻也別無選擇了。”

  “大人……莫不是真要暗中策動南蠻女戎、獠娜等族,進攻白狐國?”九江春眉頭一皺,“此計若成,以白狐國力,萬難抵擋,朱武殿下必定會被命令守衛白狐。只是……無端動亂,以戰止戰,當真不是上策啊。”

  “正是……”伏嬰師臉上亦露出猶豫不決的神色,“況且南蠻女族皆是野蠻彪悍之徒,與之抗衡,徒增魔國子民傷亡,吾心何忍啊。”

  “但是……朱武殿下也不會放過這個機會吧……”

  面對對方問話,伏嬰師緩緩點了點頭,“唯有……一面策動,一面傳訊朱武,命他早作準備了……”他猶豫了半夜,如今已是下定決心,道:“所以,吾想請先生祕密前往南蠻地界,見機行事。”

  九江春一笑,道:“自該學生前往啊。”

  ……

  收拾了簡單行囊,九江春從後門離了相府,徒步行在火焰城內街巷之上,只見城內秩序井然,雖然自己只來了短短數月,卻也能看出街道兩旁的屋舍越見高大密集起來了。穿過一條巷子,轉入正通城門的大街之上,看看不遠處東門大開,想想此去深淺不知的南蠻之地,竟有些不捨起來,然而他何其明白,心中暗道:既參與那青蚨厭勝之事,如今被派作這等危險使命,想想對方手段,已對自己是極其寬容了,又憶起近日種種,不由得嘆息出聲,道:“唉,沐紫瑛死,依照耀侯愛女之心,只怕寂寞侯終生都無法再露出行蹤,遑論出謀劃策了。此計……真叫人窒息啊!只是……伏嬰丞相啊,如此狠絕的你,怎會讓奇首逼至出此兩敗俱傷的下策呢?”正在無奈一笑之時,突然面前城門一陣騷亂,隨後,一騎黑如火炭的駿馬衝出人群,向著自己來路飛也似的去了。

  “陛下?”

  與那騎士只是一個照面,然而天威加身,卻是真實無比,卻不是棄天帝是誰?九江春立身街頭良久,突然一笑,轉身回去了。


  “陛下已經回宮,召宰相伏嬰師緊急入宮,要事垂詢。”

  聽到這道旨意,伏嬰師心頭先是一鬆,隨後又是一緊。卻也不疾不徐換了朝服,隨著傳旨官入宮去了。


  “伏嬰,沐紫瑛紫宮太一身亡,可是你安排?!”

  施禮完畢,尚未聽到“平身”二字,這句又急又怒的質問,便如天魔山一般驟然壓下。

  “陛下當日已經允諾微臣,落日飄跡與滴血飛煙兩位將軍聽命微臣,之前亦曾將耀國事務全權交予微臣處理。”伏嬰師跪在院內,不做否認,只強調職權。

  “你!”棄天勃然大怒,“你莫要狡辯,跟隨孤王多年,我之心思底限,難道你會不知!刻意隱瞞,也是欺君!”

  “正因知道,方才言語隱瞞。”伏嬰師毫不辯解,直言不諱,“求親弦首,乃是寂寞侯自作主張,公主身亡,耀侯必不善罷,如此,魔國從此去一強敵矣。”

  “難道孤王奈何他不得,非要施展這等陰損下作的手段麼!”

  “……這並非陛下策劃,乃是臣擅自為之,臣亦策劃嚴密,料想於陛下聖名無損。”

  “豈有此理,豈有此理!伏嬰……”棄天連連搖頭,一時竟不知如何措辭,然而一瞬之間,赫然察覺一月未見,對方更顯消瘦的面容,想起臨行時纏綿病榻之事,突然長嘆一聲,道:“你先起來……這邊坐下講話吧”

  伏嬰師謝過。

  棄天定定心神,道:“伏嬰,木已成舟,況且確實是孤王授權於你,便不再追究。只是,你以為此事做的隱祕,然而以兩位老師能為思量,又怎會猜不透其中來關鍵呢?特別是那日,蒼老師亦在場……”

  “縱使想到……又能如何?”伏嬰師低垂雙目,淡淡回答,看神情,卻不是負氣妄言。

  “這……”想起不久前蒼之反應,棄天皺眉道:“難道,你便不在意有朝一日,赭老師知情此事,對你會有何看法?”

  伏嬰師正襟危坐,,淡淡道:“伏嬰乃是魔侯子民,自當為國為君,更無異心……而況,朝堂爭鬥,更甚戰場,依照目前局勢,只怕再過不久,伏嬰師之算計,也便直接落在老師身上了吧。”

  “……”棄天啞然,沉默片刻,道:“伏嬰,孤王實在欠你良多啊。”

  伏嬰師豁然起身,走到魔侯面前,倒身下拜,道“陛下何出此言?臣當真受寵若驚。陛下若無吩咐,臣請告退。”

  棄天緩緩點頭,道:“去吧。”看著伏嬰師退出院子,隨後扭頭,看著從後面緩步走出的蒼,起身道:“老師,此事便學生之過……”

  蒼緩緩搖頭,道:“心思算計,陰損狠毒,蒼與伏嬰一般無二,只是他計已成吾尚未行罷了。如此,吾早無立場教訓你們了。”說罷緩步下堂,穿過院角小門,走回僅一牆之隔的天波宮去了。

  “蒼……”口脣微動,卻是無言以對,聽到那扇小門“吱嘎”一響,又再關上,突然想起一事,道:“來人,速將浩渺居老師臥室收拾妥當!”


  “嬰哥?嬰哥?”挽月也不知今晚第幾次如此不耐的呼喚丈夫了,難得今晚伏嬰師不想公務,主動提議將晚餐改在後園花廳之內賞月觀花。只是,望著天空淡淡的幾乎難以辨認的下弦之月,不住發呆,連手中酒杯傾倒,也未嘗發覺。

  “啊?挽月,何事?”終於回身,看向旁邊不耐煩的妻子,伏嬰師竟然還未發覺酒杯已空,自己衣服卻已經溼了一灘。

  “嬰哥!”挽月臉上已經滿是委屈,“倘若覺得和月兒吃飯無聊,便還回去書房,陪你那些公務吧。”

  “嗯?我已說過,今日不想辦公……啊,月妹,吾是說……抱歉,走神了。”心中沒來由的一陣厭煩,然而知道身邊人無辜,區區隱忍壓抑,對他來說已是家常便飯了。

  “嬰哥……”挽月咬著下脣,眼淚已經順著腮邊滑落,輕輕趴在伏嬰師肩頭,哽咽道:“我時時懷疑,你我究竟有沒有成親……”

  “月妹……怎麼會這麼想?”輕輕擡手握著挽月企圖攔住自己脖子的手,略微低頭淡淡問道。

  挽月索性倒在伏嬰師懷裡,腰間雙羊玉佩碰到桌腿,叮噹一聲輕響,然而她卻沒有在意,繼續道:“嬰哥,你究竟是不是我的丈夫啊?”

  “……我怎麼不是你的丈夫!”聲音突然嚴厲起來,說著一把將懷中妻子打橫抱起,邊走邊道:“我倒要讓你看看,我伏嬰師,自然是你,朱聞挽月的夫婿!”說著,已經來到花廳後面臥室門口,用腳踢開屋門,徑直走了進去。



  “老師昨夜睡得如何?”大步走入天波宮,卻恰好看見剛剛起身的蒼坐在鏡前梳頭。此時,戒神老者與補劍缺尚留在神國未曾歸來,棄天心中擔心尋常宮人難以照顧妥當,下朝之後,便匆匆來此探問請安,看看蒼身後已經收拾妥當的新榻,問道:“未知這張新榻,可舒適否?”

  “未嘗睡的安穩……這榻……”自從來到魔國,大難小災不斷,卻從未聽過對方對飲食起居有過抱怨,如今這語氣棄天倒是有點訝異了,凝神問道:“這張新榻做得不佳?”

  “非也,此榻太大,蒼五短身材,委實控制不了這麼大的臥處,夙夜反側,顧此失彼,疲累不堪啊。”

  “哦?老師嫌惡床榻太大?”棄天異色雙眸微微一眯,“想來是與學生同榻習慣了……老師難眠易醒,夢淺慮深,睡在學生雙臂之內,想來有所顧忌體恤,反倒安穩,如今得了過分自由,卻是不習慣了麼?”

  “能力有限,不敢妄想佔有這等寬敞所在啊。”雙睫上挑,看看對方臉上表情,確認是否故意裝糊塗。

  “哈……”向前走了一步,坐在榻邊,伸臂丈量了一番,笑道:“魔人高大,想是宮廷木匠習慣了孤王尺寸,一時失察。”

  “人生天地之間,生老病死並無不同,縱使魔人高大,最終所佔也不過九尺之穴而已。”

  “哈哈,”棄天起身,來到蒼之身後,道:“今日上朝,斷風塵相邀,特別相請老師屈尊,前往他府上喝一鴻的滿月酒啊。”

  “嗯,正該前往。”蒼說著,將兩邊鬢髮理順,起身走向外屋書房,而聽到身後腳步聲響,卻是棄天不遠不進訕訕跟著,當即問道:“嗯?棄兄國事繁忙,還在此拖延作甚?”

  “除了三位賢侄與吞佛、黥武在外未歸,斷風塵邀了滿朝文武皆去……”

  “然後?”

  “卻不知這許多人……”

  “所以……”

  “倒也鬧熱……”

  “哈,這便啟程前往吧。”蒼說著,身形未有停頓,已經下堂穿鞋,率先向院外而去。


  日上三竿,斷風塵抹著冷汗將前來出席傍晚兒子滿月酒席的兩位大舅子接進府內。

  “我們已經用過午膳了,不用張羅。”棄天隨口吩咐,眼神掃過猶在張燈結綵的院子和正廳。

  “是,是,陛下,弦首,正廳尚未收拾停當,請往後面書房暫歇吧。”

  “客隨主便。”蒼輕輕回答。

  “是,是……”招呼兩人在書房坐下,斷風塵倒是知趣,將兩位貴賓安排妥當之後,即刻直奔後宅,將還在熟睡的斷一鴻抱了出來,獻給魔侯賞玩。

  “這……老師,您請……”看著斷風塵扎手紮腳抱出來的這麼大一個物件,棄天先是雙手一伸,隨後,卻又收回,顯出虛心求教的神情,請老師先行演示。

  “好。”蒼倒是從容不迫,輕輕接過裹著錦被的嬰孩,只見斷一鴻一張小臉紅撲撲的睡得正香,雖然還小,眉宇之間卻已同時顯出了父母的模樣。

  “像誰啊?”棄天看看還在睡覺的斷少爺,又看看在一旁緊張兮兮,又不敢這麼快便將兒子要回的斷風塵,隨口問道。

  “啟奏陛下,剛落生時,活脫脫便是微臣,只是現在應該還是像拙荊多些。”斷風塵笑眯眯的回答。

  “哦……”低頭看看那粉嘟嘟的小臉,“孤王我……也有這樣的時候麼?”

  “人皆一理,怎會沒有。”蒼方才接過斷一鴻的時候站起身,此時,大約是有點累了,後退一步,重新坐回席上。棄天也便跟去,在蒼的身側隨隨便便盤腿一座,眼神卻還是不離開嬰孩睡顏。

  “老爺,”此時管家匆匆來報:暴風殘道與算天河兩位大人已到府門前。

  “陛下……”有點戀戀不捨的看著蒼懷中的自己的兒子,斷風塵輕輕喚了一聲,棄天停下伸出去打算戳戳斷一鴻鼓臉的手指,擡頭道:“你去忙吧,不用在意我們,哈,暴風殘道這時便來?不愧是我魔國第一雷厲風行的猛將,當真性急得很啊。”

  “咳。”蒼輕輕偏頭過去咳嗽一聲,竟也沒吸引到“賊喊捉賊”的棄天注意。

  “……臣,告退。”斷風塵看看事不可為,只得放棄兒子,出門迎接同僚了。

  “暴風將軍,算天河大人,哦?還有兩位世子?”驚訝見到正在與暴風兩兄弟攀談的另外一對兄弟,斷風塵心道:“上樑不正下樑歪……非也,上行下效,有其主必有其臣,何況滕赦兄弟乃是陛下侄孫……只是不覺得三位殿下也是這般性急之人啊。”

  “斷將軍,這是……”算天河指指停在帥府門前的一輛駟馬之車,“弦首車駕?”

  “正是,陛下與弦首方才已至,正在書房……那個……會晤犬子。”


  一行人進入斷帥府,理所當然前來參見正在府內的魔侯。一路之上,滕赦兄弟倒是格外開懷,螣邪郎笑道:“終於等到小少爺滿月,可以見到外人了。”敢情當日蒼信口所言,已被魔國大多數文武奉為慣例,全都細心遵守,這一個月內雖然又是好奇又是心急。除卻中間九江春曾經探望之外,全都乖乖忍耐在家,斷風塵這兒子,倒也養得清閒,當然今日這滿月酒的賓客不約而同早來了三個時辰,倒也是在情理之中了。

  “陛下,暴風殘道將軍、算天河太史令。以及螣赦兩位世子拜見。”一個月居家生活,愛妻有子皆需防風,斷風塵早已經養成習慣,進進出出,總會隨手將門輕輕掩上,此時便立在院內代客報門。

  “嗯。”內裡心不在焉哼了一聲,算作答應。

  眾人推門而入,只見斷一鴻仍被弦首抱在懷中,此時已經醒來,張著烏溜溜的一對大眼睛,看著被魔侯抓在手中,不停逗弄的一塊玉佩,雖然嬰兒尚不能擡手抓撓,眼神中卻也顯出甚是興奮。

  “臣等見過陛下。”雖然難得見到此等溫馨場面,不過眾人還是沒有忘記行禮。

  “嗯?你們倒也來得早啊。”棄天眼瞼向上瞟瞟,將玉佩掛回腰間,道聲:“皆是斷風塵妹夫的客人,君臣之禮不要再提了。老師累了,侄兒給學生來抱吧。”說著左手離開蒼的腰間,學著對方的姿勢將懷中空擋擺好。

  “嗯,左臂,再低些。”蒼瞥了一眼魔侯的僵硬姿勢,委實不太放心,又心知不給不行,便如當年教習御車之道一般,用肩膀輕輕碰碰,將姿勢糾正。

  “好……哈,老師倒是熟練的緊啊。”一面接過面露疑惑的斷一鴻,一面隨口說道,嬰兒雖軟,然而不得其法,一接手便覺得勞累,好在棄天帝神勇過人,體力奇佳,拿出那日被凌汛追趕狂奔一夜的耐力來,一時倒也不覺的如何。

  “嗯,天子落生不久,蒼便抱過。”

  “……”笑容僵在臉上,遲遲不語,然而懷中的斷一鴻卻突然嚎啕大哭起來,“嗷嘮”一聲,把眾人全都嚇了一跳。

  “陛下!”斷風塵第一個搶上,從已經被嬰兒的哭聲弄得手足無措的魔侯懷裡接過愛子,熟練之極的柔聲安慰輕輕搖晃,本以為馬上便可平息這沒來由的啼哭,誰知斷一鴻卻是絲毫不給自己老爸面子,照樣哭得不亦樂乎。

  “這……”眾人愣過之後,齊刷刷圍攏過來,群策群力。

  “莫不是尿了,還是餓了?”暴風殘道嘟囔一句。

  “出來之前,剛剛餵過,也換了尿布啊。”斷風塵雙臂不停顛動,但是愛子唯有哭得更凶,他心中著急,額頭冒汗,口不擇言:“寶貝乖,別哭了,你都驚駕了。你哭這麼凶,你娘要罵死你爹了……”

  “……沒有你小時候乖啊。”螣邪郎輕笑一聲,悄悄湊在赦生童子耳邊說道,“你小時候,我一抱你,你便不哭了。”

  “對啊,說不定年輕人抱,便不哭了!”在一旁偶然聽到這句話的算天河突然想到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這句話來,轉頭道:“大世子,不妨一試啊。”

  可惜,從螣邪郎開始,眾人輪流抱過,斷家少爺照舊不賣情面,連最後傳回蒼的手上,也是無效,還是哇哇大哭不停。

  “眾位大人,發生何事?”聽到門口宰相大人平靜聲音,不知為何,屋內眾人邊便彷彿來了救星一般。

  “表叔啊!”雖然亦是姑父,然而叫了十數年,倒也不用改口,螣邪郎一把抓住在自己心中幾乎萬能的伏嬰師,“一鴻哭個不停啊。”此時,眾人已經讓開,唯有滿臉狼狽的棄天帝站在蒼的身後,向著自己的心腹重臣招手,示意其上前為國君排憂解難。

  “這……”伏嬰師苦笑一聲,“陛下,您未免也太擡舉微臣了。”話雖如此,卻仍是緩步走上,剛伸出手,卻見斷少爺哭聲一頓,掛著淚珠的臉上已經露出笑容,“看來不用微臣了。”雙手還未放下,嬰兒哭聲又起了。

  “哈,伏嬰……看來一鴻一直便是在叫你啊。”棄天有些忍俊不禁,“快點接過啊,老師抱著累了。”

  “……”伏嬰師無奈,從蒼的懷中接過嬰兒,低頭看看那張小臉時,竟見他已笑得天真浪漫之極,再擡頭看看一旁長出口氣的斷風塵,道:“斷將軍,一鴻少爺破涕為笑,想來是方才人多嚇到了,還是先抱入後堂交給尊夫人照看吧。”說著便要交還,只是斷風塵還未碰到兒子,便又聽見“嗚哇”一聲大哭。

  ……

  “哈,伏嬰啊?挽月怎地沒來?”眾人分賓主落座,棄天帝有些羨慕的看著將睡得香甜的斷一鴻抱在懷中的伏嬰師,突然問道。

  “嗯,挽月有些不太舒服,便在家中休息了。”伏嬰師淡淡回答,他的一根手指此時正被斷家少爺含在口內吮吸,雖不難受,卻也分神,雖然幾次想將斷少爺物歸原主,卻是無論如何瞞不過這疑似裝睡的小子耳目,稍有轉移跡象,便是睜眼一陣大哭。

  “畢竟還是有家小的男人啊,”暴風殘道哈哈大笑,“想來是伏嬰大人身上沾著尊夫人的脂粉氣息,倒叫斷少爺格外安心啊。”

  “大約是大人這個姓氏吉利啊,伏嬰……嗯。”

  伏嬰師苦笑一聲,道:“眾位大人莫再取笑,如今吾已經覺得無地自容了啊。”

  “若說慚愧,”蒼突然輕聲說道,“也該是那將侄兒嚇哭的罪魁禍首啊。”說著一對眸子,在上下眼瞼之間輕輕滾過,瞥了一瞥坐在自己身邊,對這句話充耳不聞伸長脖子看著別人家兒子目不轉睛的魔侯。

  晚宴已畢,在終於不得不離開最喜歡的魔國宰相的懷抱的斷一鴻聲嘶力竭的嚎哭聲中,斷風塵將冷汗直流的眾位大人送出府門。


  已是盛夏,雖然時近午夜,卻是悶熱難當。將蒼送回天波宮,棄天草草沐浴一番,便又坐回書房,處理案頭不知不覺又漸漸堆高的公事。他在席間與眾人推杯換盞,多喝了幾杯,雖不至醉倒,卻也有了些酒意,此時正在興奮,絲毫不覺得疲倦,直至初更鼓響過良久,才擡頭揉揉雙眼,將手中最後一份公文合上。戒神老者與補劍缺都不在身邊,尋常宮人又摸不清他心思,倒顯得堂堂一國之君無人照應了。好在棄天從來也不太在意這等小節,手邊事情處理完畢,便負手緩步回去寢宮休息。目下已過子時,夜風驟起,倒是有了些許涼爽,壓下的醉意卻也湧了上來,竟是循著本能,向還有燈光的天波宮而去。

  “……”

  廊前一盞高腳油燈明明滅滅,燈下凝神覽卷之人,身上只一套素白色輕質綈絲中衣,看來也是剛剛沐浴消暑,還有些潮溼的沙色頭髮鬆鬆散散的挽在頭頂,水滴淌下,順著肩頭滑到手肘,卻將兩肩與窄袖全都濡溼,薄薄的織物貼在肌膚之上,透出淡淡血色,竟如玉剔透。棄天立在廊下,頓時看得痴了,不知不覺走上前去,一把將還有些錯愕的蒼緊攬懷中,觸手之處,皆是一片光滑清涼。他心神一蕩,看著微微張開的衣領中白皙的脖頸,不由分說,將頭一低,便已吻上。

  “棄……”初時驚愕非常,然而對方懷抱舉動竟又如此真摯熱烈,叫他無從反抗,而心神還在掙扎時,身體已經一軟,靠在那有力寬闊的胸膛之上。

  晦日無月,然而天上卻是一帶銀河橫過,群星閃爍,比孤月當空,更多了迷幻綺麗的燦爛光芒。而在這院內,粗重喘息聲中,一個微弱的聲音顫抖響起:

  “棄……魔侯……駕幸天波宮,也應提前通知,讓蒼有所準備……”

  “蒼……”舌尖還是捨不得離開對方光滑肌膚,棄天雙臂用力,“別這麼說話……別這麼說了……”

  隨著包裹住全身的熱力傳來的竟還有那人微微的顫抖,蒼只是迷惑了一下,便已明白身後無所畏懼的魔侯此時恐懼何來,然而這點靈機動時,竟連自己心中也是一陣難以遏制的抽搐刺痛。

  “棄……那日在帳內,你手心所寫,其實應是蒼吧?”揚起一隻手,將對方埋在自己頸窩處的面孔推起,同時轉頭,望定那閃亮的一色雙眸,面露苦澀,卻又淡淡問道。

  “不……不是……不是……”張口結舌了半天,突然將頭扭轉,重複的不是堅定,卻是心虛敷衍,雖恨不得向全天下大聲宣告自己心意,然而,不敗之王唯一的軟肋,卻是牢牢握在此人手中,彷彿只要輕輕一頷首,便將兩人同時帶入毀滅,雙臂情不自禁箍得更緊。

  難道吾真的會做到那一步麼?仰頭躺在棄天輕顫的肩頭靜靜想過,擡起尚有自由的左手,將那負氣扭轉的臉龐扳回,輕輕搖頭,道:“蒼乃禍國殃民的質子內奸,卻不是那玩弄人心情愛,無所不用其極的認萍生啊。”初來之時,以為只要足夠堅定,便是認萍生也能坦然當之;然而此時方知,是吾錯了。

  “蒼……”這句承諾何其之重,心思頓時定了,靜了,再度低頭,此次卻是雙脣相接。廊下桌案礙事,只一揮手,便將其推落院內,巨大聲響,卻是充耳不聞,“蒼,吾亦不是南宮神翳啊。”緩緩擡頭,看著懷中面色微紅,額頭微汗的面龐,換了姿勢,將那已被熱汗溼透的身軀緩緩放平……


  “朱武軍馬,距城五里!朱武軍馬,距城五里!”

  似乎只是一瞬之間,四下此起彼伏的呼喚之聲,震碎漫天河漢,倒叫這宮內火把明燈的光芒顯得格外刺目灼熱起來。


  接到駐守城垣的暴風殘道急報,伏嬰師雖不驚慌,卻也是疾步入宮,只見書房寢宮之內皆無魔侯身影,面對急得如熱鍋螞蟻的斷風塵與暴風殘道,眉頭一皺,吩咐道:“選一百名宮人兵士,便在寢宮左近,大聲高呼。”

  鐵青臉色,打開天波宮院門,卻見伏嬰師、斷風塵、暴風殘道、算天河等人已經在門口等候了,略微低頭,將肩頭幾徑顏色淡淡幾乎不可察覺的髮絲捻下,纏在指間,隨後短短的嘆了口氣,道:“朱武凱旋而歸,孤王怎能不出城迎接呢?”隨後眼神微微掃過眾人,問道:“螣邪郎與赦生童子兩位愛孫呢?”

  伏嬰師躬身道:“上次他二人射獵驚擾弦首,雖然陛下並未怪罪,然而蒼日殿下仍是命他們閉門思過三個月,昨日出席斷風塵宴會已是破例了。”

  棄天嘴角微翹,道:“父親歸來,兒子怎能不去迎接呢?暴風殘道、斷風塵,你二人前往王府,請兩位孫兒隨孤王一起出城迎接銀鍠朱武殿下歸國。”


  晨曦微露,已經遙遙看見火焰城城牆上的燈光了。


  “大哥……”

  此時,還暫時留守在白狐國內的黑羽恨長風,亦立在城牆一角,望向故國方向,心中糾結卻非是思鄉惆悵。


  “吾別無他想……至少,能夠請陛下將弦首交換九禍歸國,便是心滿意足了。”

  “大哥……但願如此。”


  “黑羽,”督隊前行,回想離開之時,兄弟之間盡在不言中的一眼凝視,將黑羽留在白狐國也好,事有萬一,也好做個退身之路,縱使自己一遇不測,畢竟也能留下銀鍠家一點血脈吧。想到此節,不由得苦笑一聲,身後東方已經漸漸泛白,照亮手中斬風月霜刃光寒,心中卻是驀地一熱。

  突然,一片異樣氣氛倏地蔓延,大隊人馬驟然停步,擡頭看去在最前面領隊前行的華顏無道的戰馬,似乎是本能的向後退了一步,而上面豪勇霸氣勝過男子的女將軍竟是噤聲未動,似乎對自己坐騎這等怯陣行徑認為是理所當然。

  “……”

  “呼啦啦”一陣盛夏少有的大風吹過,兩面王旗隨風展開,雖然隔得很遠,但仍能看清,旗下一馬當先昂然而立的乃是全身披掛整齊的魔侯——棄天帝。


  “哈哈,朱武侄兄凱旋而歸,孤王已經在此等候多時了。”傲然從容的笑容,在他身後不遠,螣邪郎與赦生童子也騎在馬上,見到父親歸來,已經下馬,單膝跪在道前施禮。“朱武侄兄歸國,仍是人不卸甲馬不離鞍,絲毫不見懈怠,當真是吾魔國尚武風範啊。”

  銀鍠朱武一個震驚遲疑之間,手下諸將與普通士卒已經紛紛下馬跪倒,他微微長嘆一聲,緊握手中的斬風月掛回鞍前鳥式鉤得勝環上,隨後催馬行至陣列最前三丈之地,跳下馬來,將懷中兵符令箭雙手碰過頭頂,道:“臣侄幸不辱命,如今白狐國歸降玄朝,臣侄交令。”

  棄天緩緩催動玄貘上前,親自在馬上俯身,將兵符令箭接過,才道:“朱武侄兄此次出征辛苦,首建奇功,孤王必有褒獎,現在請上馬,隨孤王回宮……”他看看東方升起的一輪朝陽,笑了笑,繼續道“隨孤王回宮,先上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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