質子

第二十九章

  銀鍠朱武歸國後又過了七八日,黑羽恨長風與朱聞蒼日也陸續領兵歸國,重新整編,清點人馬,竟是不減反增,卻是兩人分別在白狐與神國收容逃難的玄朝災民,帶回本國。此時,火焰城北面被凌汛掩埋的王田冰雪早融,只因誤了農時,一直無人耕種,伏嬰師進言,便將這些田土分給難民認耕,不僅發給他們口糧直至收穫,更免了三年稅賦,言明收穫之時,所有餘糧魔侯均照價收購,這些人都是勤於耕種的農戶蠶婦,更有揹著寧願捱餓也不捨得吃掉的上等糧種菜種,如今倒都是播撒在魔國新墾的土地之上了。

  “陛下,需上呈玄天子的謝恩表已經完成,請陛下御覽。”下朝之後,在御書房內,伏嬰師將一卷竹簡遞給剛剛落座的魔侯。

  “既已完成,直接謄寫送去便是。”棄天已經抓過一本奏章,皺眉看了看,又丟在一邊,自從將玄國災民安置於城北之後,便隔三差五有人上奏所謂的魔玄衝突,雖不愛看,卻也知道成見非一日可破,棄天也唯有耐著性子一一批迴了。

  “陛下,此表乃九江春先生執筆,臣覺得頗妙,故此請陛下一觀啊。”

  “哦?拿來我看。”既是伏嬰師推薦,棄天也來了興趣,伸手接過,迫不及待展卷一觀,才看了幾行,便已露出笑意,撫掌道:“妙哉!”說著,將卷軸在桌上一放,道:“伏嬰啊,請九江先生再辛苦辛苦,將這表中主旨改寫成文,孤王將之發給眾文武百姓閱讀。”

  伏嬰師微微一笑,道:“臣亦有此意,已經請九江先生動筆了,想來近日便可成文啊。”

  棄天哈哈大笑,道:“哈哈,孤王等不得了,這表章,孤王要拿給老師一觀啊。”

  “這……”伏嬰師雖有些想法,然而見魔侯興致正濃,也不便多說,只道:“但願蒼老師見此表章,莫要不快吧。”

  棄天一愣,心中瞭然,淡淡道:“此等大勢,由不得他。”不過,遲疑片刻,還是道:“……那便等九江先生大作初成,再請老師品評吧。”


  “吞佛!”

  三天後,揣著魔侯下發的《魔都賦》的銀鍠黥武一身便裝,推開城中一處中等院落的大門,看見劍靈正在院內整理花草,見他進來直呼主人名諱,便向屋子旁邊瓜架之下努努嘴,自己走到井邊打水去了。

  “二世子大駕光臨寒舍,有何見教?”吞佛童子聽見呼聲,擡起頭來,隨後才欠身離座,走出被藤蔓瓜葉遮蔽的陰影。他大部分財產都在城外牧場,城中這處緊挨著銀鍠朱武王府的宅院,一向只是暫時的容身之所,只是這個夏天開始,才在這裡長期居住,劍靈幼童,耐不住寂寞,向左右鄰居討來一些花籽菜種,每日便在不大的小院內種植為樂,眼見院內花花草草漸漸茂盛,吞佛童子倒也不置可否,任由他去了,其實也是樂得在此等悶熱夏日,有個在院內遮陰避暑的好所在。

  “少來客套,”銀鍠黥武踏上一步,從懷中取出沉甸甸的竹簡,直接問道:“陛下這篇文字,什麼意思?”

  “哈,”吞佛童子一笑,道:“日下炎熱,二世子這邊坐。”說著,向著掛架下兩張馬紮一張矮几擺手。

  “哈,你倒是得了個好所在。”銀鍠黥武一笑,走入陰影之下,便覺一陣清涼,不由得誇讚一聲,繞在馬紮之前剛要坐下,卻突然被隨後搶步跟上的吞佛童子從後一把抱住。

  “吞佛……”他愣了一愣,低頭只看見吞佛童子緊緊抓著自己手臂的左手背上那塊被利箭穿過所留,剛剛拆掉包紮絲絹,目下尚呈粉紅色的觸目驚心的傷疤,心思已經不知在何處沉浮,卻聽後面低沉的聲音道:

  “劍靈,莫要玩笑,二世子這一下坐空,摔壞了怎麼辦?”說著腳尖一勾,將對面一個馬紮拖過來,才緩緩放手讓銀鍠黥武坐下。銀鍠黥武愣了半天,總算回神,望向正登上剛剛放在院內樹下的馬紮轟趕知了的劍靈,苦笑了一聲,道:“多謝了。”

  “二世子客氣,看你雙頰通紅,一路行來著實熱得夠嗆啊,以後有何吩咐,差個下人來召喚一聲便可啊。”吞佛童子靠在藤架的木柱之上,也不知是真是假,緩緩說道,隨後也不等對方回答,轉頭道:“劍靈,上茶。”

  “吞佛,陛下上朝時發下的這篇《魔都賦》咬文嚼字,引經據典,究竟何意啊?”

  “嗯,是啊,究竟何意呢?”吞佛童子手指捻著下頜,若有所思,露出不知所謂的神色。

  “嗯?”


  “萬聖故地,天魔新都,賢者西出,道德傳經之地;聖君東向,春秋起筆之國……”(別逼我,就這樣吧……)


  再將放在書桌上的卷軸仔細看了一遍,蒼輕闔雙目,卻也不知心中想些什麼,此時,戒神老者已經指揮宮人將午膳擺好,他回頭看看,果不出所料,乃是兩副碗筷。正在看著盤中少見的兩碟新鮮翠綠的蔬菜出神,棄天帝已經興沖沖走入天波宮了。

  “老師,哈,果然,”叫一聲,看見幾案上兩碟青菜,倒是忍不住笑了起來:“老師,春季百姓下種的菜苗,如今收穫,從今之後,老師便能吃到學生魔國土地上出產的青菜了啊。”

  “嗯,”蒼將身轉過,看看滿面春風的魔侯,輕輕一捋鬢髮,道:“棄天曾祖費心了。”

  “啊?”聽到這等奇異稱謂,棄天帝猛地擡頭,呆呆望著端坐堂前也是看著自己,臉上混沒有表情的蒼,遲疑半晌,愣愣問道:“老師……是在說笑麼?”

  “晚輩怎敢……”蒼輕輕晃頭。

  “那……這聲曾祖……”看著對方表情,到當真是一本正經,回想往日,即使是在封雲城為質的時候,也不曾見到蒼如此露骨玩笑。

  只聽蒼繼續道:“方才拜讀《魔都賦》,內中引經據典,追本溯源:上古玄、魔本為同宗,倘若晚輩心中所記兩國氏族譜系並未出錯,傳承輩分,正該稱魔侯一聲:曾祖啊。”

  “老師……”棄天啞然失笑,道:“九江先生一家之言,況且年代久遠,怎能以此作數啊。”說著,脫鞋上堂,道:“老師莫再玩笑了,趕緊用膳吧。”

  蒼雙目一垂,也便移坐几案之前,道:“九江春出山之前,便是玄朝名士,料想也不是會無憑無據信口開河之人,只是這篇《魔都賦》內中說法,聞所未聞,倒叫蒼一時迷茫了,諸多疑問,想要當面討教。”

  “嗯?”已經將飯碗端起的棄天一愣,道:“老師的意思是……”

  “倘能登門造訪那是最好……只是又怕打攪了伏嬰……”

  “這……孤王派人將九江先生請進宮來,與老師單獨會晤,也好暢快一談。”

  “如此最好。”蒼說著,捻起手邊銀匙。

  ……

  “戒老……”飯畢,戒神老者上前收拾之時,一直沉默不語的蒼突然輕輕叫了一聲。

  “啊?弦首有何吩咐?”戒神老者聞言擡頭。

  “戒老你氣色有異,莫不是身體不爽?”蒼眉頭微蹙,關切問道,連在一邊靜坐廊下消食的魔侯也擡頭看來,插言道:“戒老年紀大了,前些日子雖孤王出征,也是著實辛苦,最近天氣太熱,……嗯,不如這樣,戒老你且回去休息數日,等到體力略為回覆再來陪伴老師吧。”

  “啊?”這幾日太熱,戒神老者的確有些中暑無力,然而此時,卻仍是放心不下,看看緩緩點頭的蒼,道:“老僕身體尚可,況且下人們只怕照顧不好蒼先生啊。”

  “無妨。”棄天看看立在院內的補劍缺,道:“狼叔這幾日先替你照顧弦首,孤王正當壯年,倒也不需太過講究了。”

  “是。”院內的補劍缺躬身領命。


  “補劍缺。”是日下午,在書房內提筆書畢,蒼看看窗外透過的魁梧身影,輕輕召喚。

  補劍缺聞聲進入,拱手道:“蒼先生,有何吩咐?”

  “將這封密信送至朱聞蒼日殿下處,莫要讓魔侯與伏嬰丞相知曉。”

  “弦首啊!”蒼的話音剛落,補劍缺已經是大驚失色,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弦首,您這是要老狼的命麼?”

  “狼叔請起,”蒼緩緩說道,略微轉頭道:“此事竟叫狼叔如此為難麼?當日,蒼竊馬出宮,追趕三位世子之事,狼叔怎地通報得毫不遲疑呢?冬獵之時,棄兄要獵熊之事,蒼日殿下又是如何得知呢?還有……”他還要再說,卻見補劍缺已經叩首在地,聲音哽咽道:“弦首赦罪,弦首初來,見到大王對弦首、伏嬰宰相言聽計從,老僕確實心中有些彆扭,只是……實在是不忍見大王與三位殿下同室操戈,血親相殺……況且,老僕真的沒想到……”

  “陪伴三位殿下長大成人,心中有所偏向也是人之常情,吾心亦同,狼叔不必害怕,吾與二殿下所謀者,對魔侯性命無害,只是不方便叫他知曉罷了。”蒼說著,轉身而起,輕輕攙起補劍缺,道:“此時魔侯與伏嬰宰相應該還在書房公務,狼叔快去快回,萬無一失。”

  “蒼先生……”雖是盛夏,烈日當空,補劍缺只覺得渾身沒來由的一陣毛骨悚然,然而,心知推卻不得,也只好將密信收在貼身,急急出宮去了。


  “弦首,罪臣九江春告進。”

  次日一早,下了早朝的伏嬰師回家傳達了魔侯召見的旨意,陪同一時有些惶恐的九江春來到天波宮門口,便轉身往御書房去了。

  站在門口躑躅良久,終於還是鼓起勇氣,報門而入。院門略微打開之時,只聽得一直以來隱隱傳出的些微琴聲一下子清晰起來,看清紫衣人正坐在廊前撫琴,九江春也便緩步走入,才邁出一腳,已經分辨出來,從玄朝弦首指下飄出的竟是已故白狐國太子伯藏主常常彈奏的鄉曲《敦盛》,此時,琴曲已經進入中段,蒼隨著琴音,竟是漫聲吟唱:


  人生五十載,縱觀眾生諸相,一切恍如夢幻,享生於世之人,豈有不滅者!


  正是故人生前最喜愛的和歌。

  故人已不再,故曲尤繞樑,這突如其來的悵惘,九江春不由得心中亦是一酸,竟是呆立院內,茫然不知所措,直至曲終音渺,方才如夢初醒一般,向著緩緩擡頭的蒼畢恭畢敬一揖到地,道聲:“九江春見過弦首。”只是開口竟是哽咽,幾乎發不出聲。

  “九江先生不必多禮,適才心有所動,緬懷故人,一時忘情,倒是怠慢了高士。”蒼推琴而起,欠身換禮。

  “能聞弦首雅奏,九江春受寵若驚。”將心神定了一定,隨後問道:“拙作劣文,弦首不吝賜教,九江春惶恐之至,未知內中有何紕漏,請弦首指點。”

  “嗯?”蒼緩緩轉頭,道:“先生請上,昨日拜讀大作,心思澎湃,不能寧定,一時興起,邀請先生來此,本欲一談;然而午夜夢迴,文星點化,豁然開悟,現在已是再沒什麼疑問,倒叫先生白走一趟了。不過,難得會見先生,何妨天高海闊,閒聊一番,料想也是必有所獲啊。”

  “這……”九江春望定面前之人,只覺其心思竟似雙眸一般,叫人根本無從窺探一分一毫,也只得小心翼翼答道:“討饒了。”隨後,脫鞋上堂,便在客位席上一坐。

  “先生……”

  “弦首……”

  兩人同時出聲,蒼噤聲,九江春隨後道:“弦首請說。”

  “九江先生亦是善琴之人,未知方才聽得半闕殘曲,感覺如何呢?”蒼並不客套,輕輕攬過身邊怒滄,淡然問道。

  “這……”九江春眉頭一簇,似是在心中權衡,盤算已定,才道:“弦首雅奏,九江春濁音劣耳,本難以置喙,只是……弦首右手四指尾指,未知有何不適?”

  “哈……”蒼將怒滄置於膝上,用左手輕輕拂過右手混無知覺的兩根手指,道:“看來如此,尚是勉強啊。”隨後道:“既然被先生看出,蒼也不再隱藏,吾生辰之日為赤練蛇咬中手腕,後經醫治,雖無性命之憂,然而,大約不知是何環節傷及筋脈,這兩根手指,終日麻痺,早就不聽蒼之使喚了。”

  九江春吸口冷氣,心念電轉,欠身問道:“弦首,此事魔侯竟不知情?”

  “魔侯性格使然,雖對吾之照顧無微不至,卻總也有注意不到的小節。”蒼平靜回答,雖後將手放下道:“此事倘若被他知道,又要遷怒,怕是當日在場之人,上至伏嬰宰相,下至太醫護衛,無一倖免,吾自等待合適時機,再讓他知曉吧。”

  “是。”九江春心中莫名,然而卻也不敢多言。

  輕輕撥弄琴絃,似乎是隨口說道:“伯藏主殿下,過身也已過了兩個月了吧……”

  九江春心中一酸,強壓心中悲念,回答道:“正是。”

  “……此乃蒼之過錯啊,唉……當時正在傷中,力不從心,倘若能在魔國兵馬聚集當日便勸說魔侯立即起兵,雖然白狐國終不免落敗投降的下場,然而卻總也免卻殿下一死啊。”

  “弦首……身在異國,處處掣肘,弦首無需太過自責啊。而況,伯藏主殿下隨軍而來,只怕於魔侯也是始料未及,如此做法,避免本國傷亡,並無……錯處。”九江春臉色剎那一白,然而還是勉強將話講完。

  蒼一直低頭弄琴,似乎對九江春臉上變化毫無察覺,似乎聽得他語氣有異,也只道他回想往事,心中難受一般;繼續道:“人死不能復生,事後慚愧,倒顯得蒼矯情了。先生可有興致,聽蒼再勉強撫弄一曲,緬懷故人呢?”隨後不等對方允可,已經反手弄弦,弦下之音,非是故人、招隱,竟是一首《獲麟》。


  “麟兮麟兮,合仁抱義,出有其時。……賢君,辨政耶,齊魯兮,裔不謀夏,夷不那亂華,君對而無暇。……世事無常,子鈕商薪,於野獲麟兮以為不祥。折其足而堪傷。夫我其將辨物而推其詳,……麟之至時當其當,斯出也知為明王。……仁而有德,不為明王獲。麟之不榮,蒼蒼減色。那時無明王,叔孫心何感,為虞人所得。空自那呈文鄒邦魯國,鄒邦魯國。四獸之靈依誰識,依誰為識。……”


  蒼兩根手指不能弄弦,斷斷續續的琴聲,幽咽哽噎,更添神傷。


  離開了天波宮,宮人將九江春引至火焰宮旁門,待到緩緩走來的一輛牛車過去,九江春方才踏過土路,來在早已等在那裡的馬童面前。

  “先生,這便回相府麼?”

  “……”九江春上馬,沉吟片刻道:“且慢,既然出來,吾想再去拜會一下三位殿下。”

  “是。”既然伏嬰師曾有吩咐伺候先生,馬童也不再多言,牽了繮繩,向著王府而去。



  封雲城內,先天子一步回到封雲城的墨塵音正坐在奇首赭衫軍府上正堂之內,講述北地變故。

  “嗯?”赭衫軍眉峰一緊,“一路追下,尚有二人護衛?那太一公子與耀國公主殉身之後,這二人又是何下場?”

  “其中一人,中間曾經假扮公主,引開大軍,最後被吾軍圍在荒林之內,自焚而亡。另一人,直至最後在崖下發現兩位殿下遺骸,也未曾找到,想來已經混跡平民之內,隱遁起來。”當時,耀國已滅紫宮,聽聞兩人逃進玄朝,更是陳兵邊界,墨塵音權衡之後,擅作主張,玄耀合兵,在北方山中搜尋兩人。

  “……”沉聲不語,“這事來得突然,了結的又太過簡單……”

  墨塵音道:“奇首,末將心中盤算,權謀爭鬥心機無窮,虛虛實實,不如只看此事結果,最終乃是何人受益啊。”

  赭衫軍並不擡頭,只是沉默片刻之後,緩緩頷首道:“此事雖然牽扯甚廣,畢竟乃別國家事,多做推測,終究無益。”

  “奇首?”墨塵音面露疑色,只覺得對方這個反應,大異平常。

  “塵音,我有些累了,你也一路跋涉辛苦,先恢復休息吧。先行官適才已經報知,天子聖駕,明日便可回到封雲城了。”

  “是,末將告退。”

  送走墨塵音,赭衫軍緩步穿過層層院落,臉上雖然平靜,心中卻似亂麻,路過東廂側書房的小院時,緩緩駐足,沉默良久,最終還是走了進去。屋內整潔如故,筆墨簡冊也都收拾停當,渾不似當年那日自己巡查回來所見的凌亂倉促,心正遲疑,才想起,此屋主人,倉皇回國之後,亦曾堂而皇之回來一次,大約是那時故地重遊,收拾過了吧。

  “一絲不苟,有始有終,果然是你的風格啊。”

  念及此處,看到桌上筆硯,便側身坐在席上,研磨提筆,扯過一張白絹,雖是書信,卻無臺啟,直入正題:

  “人生天地,必有所為,然亦有所不為。君子非無智也,是不為也;非無計也,是不為也;陰謀奸宄、狡言詐行,非不知也,是不為也……一人之心,天下人之心也。欲不人欺,是故欺人,又怎知吾不欺人,何人欺吾哉?今世荒亂,華胥不復,以是為常理。然欺人者,必為人所欺;殺人者,必為人所殺,亦天理也。吾嘗言,身正履直,勿存僥倖,望君慎之,勿悖君子之道。”

  一揮而就,看著漫卷密匝匝的墨跡,雖是句句心聲,竟是不忍再行審視。此時,管家來找,便就勢將白絹摺好,吩咐道:“將此私信,送予魔國宰相伏嬰師吧。”隨後,走向正院,前去會見先行趕回的白雪飄了。

  ……

  “……耀侯六禍蒼龍,教女無方,公主沐紫瑛,行止失儀,自甘墮落,雖死亦不足彌罪……”

  看了一半,赭衫軍便覺兩邊太陽穴漲得發疼,放下手中草稿問下手白雪飄道:“陛下送去的旨意,當真是如此寫的?”

  “是。”白雪飄愁眉苦臉的回答,陛下親自擬旨,名他謄抄,他抄了幾句便覺得不對,因此冒險,將草稿藏在一堆文卷之內帶出,等到一旦隨天子回到封雲城,當即跑來交給赭衫軍觀看。

  “唉……”赭衫軍長嘆一聲,此時是當真知道“一言既出,駟馬難追”的滋味了。

  “奇首……”

  赭衫軍搖了搖頭,道:“既然已經送出,多說無益。以天子立場,如此說話倒也無甚特別差錯……唉,卻說,做前幾日轉給陛下的蕭中劍乞假歸家探望老父的奏章,天子可有批示?”

  “這……”雖未回答,但只看臉色便也知道得一清二楚了,白雪飄見到赭衫軍眼中光線黯淡下去,慌忙說道:“天子雖然未準,卻是已經派了兩名御醫前往荒城,為蕭震嶽老將軍看病。”

  “……”赭衫軍不語,隔了半晌,才嘆道:“白雪飄,修書蕭中劍,提醒他此事,千萬別心存僥倖,擅離職守,私自回家,倒叫陛下使者抓個正著啊。”



  “……雖遠在封雲,於君夙夜不曾相忘;君之所為,雖取利以巧,獲惠自微,吾實實不敢苟同欣羨。吾君子之門,奈何納君,午夜夢迴,愧然難眠。……先賢有言:喜不予人物,怒不予人書,然吾非心機深遠之人,煩言碎語,唯願迷途知返。一人之心,……”

  “哈……”正襟危坐花廳之內,展信一觀,孰料字字如刀,刺入心間,伏嬰師看到一半,竟是不由自主一聲慘笑。

  “宰相大人?”背後九江春走入,語帶詢問之意。

  “九江先生啊,”伏嬰師嘴角雖然仍是翹起,然而顏色如冰,望定面前窗外近在咫尺的高牆藤蔓並未回頭。

  “聽聞奇首來信,可是內中說了什麼,竟令大人心神激動若此?”九江春緩緩走上,輕聲問道。

  “老師窺破紫宮太一與沐紫瑛之變故,為此責備於我。”雖然信中內容的確只有如此,然而那鬱悶心內,不得排遣的苦澀刺痛又如何道出,又可與何人道呢?

  “奇首也太過苛求大人了。朝堂爭鬥,宰相大人此舉利國利民,更免去了一番激戰,僅是犧牲兩人,也算是微不足道了吧。”

  伏嬰師搖頭道:“九江先生此言差矣,雖言無奈,實則無能,倘有兩全之策,伏嬰斷不會出此下策啊,奈何……唉,事已至此,的確是伏嬰過錯,辯解無益,老師這封信雖然嚴厲,卻也是正人君子當說當做之事啊。”

  九江春淡淡一笑,人已經走到伏嬰師背後一臂之地,道:“大人身居顯位,尚能時時自省,倒叫學生欽佩。只是,不知當日伯藏主殿下自刎身死之日,宰相大人臉上,可有露出如今日一般的表情,感慨沒有早早出兵呢?”

  “唉……”伏嬰師長嘆一聲,突然心中陡然一驚,轉身問道:“九江先生何出此言?!”然而迎面而來的,已經是一把寒氣刺骨的匕首了。

  “九江先生!”伏嬰師身形一動,然而他在矮几之畔盤腿而坐,起身本就不易,九江春又是自上而下刺落,更叫他避無可避,隨手從腰間抄起一物,橫在手中一擋,堪堪架住了對方直刺面門的一擊,眼神方定,九江春已經是抽匕又刺,口中道:“道貌岸然,暗中施謀,吾今日為殿下報仇!”然而一擊不中,又怎會給他第二招的機會,揚手翻腕之時,匕首已被擊落在地,同時一柄短刃已經橫在勁邊。

  “大人……”佐門佑軍一手按著行刺之人,擡頭看向凌亂桌前,盯著手中書刀愣愣發呆的伏嬰師。

  “殺。”手指緩緩拂過斬斷刀脊鐫刻的銘文的一道刺手的刀痕,伏嬰師將眼一閉。

  護衛死士,只聽命令,不問緣由,一番苦心權衡,頃刻便被這一腔滾燙鮮血淹沒。



  “伏嬰大人……”

  次日下了早朝,目送兩名使臣將盛了九江春首級的木匣送往玄朝,伏嬰師面色如常,緩步走下丹墀,卻聽後面一聲低沉呼喚,立身回首,道:“吞佛將軍有何見教?”

  “以大人之能為,生擒刺客,也非難事吧?”

  “嗯?既已心生殺念,留之何益?”

  吞佛童子難得愣了一下,道:“嗯,末將倒是沒有想到此節。只是,九江春為玄朝通緝,將之生擒,送交天子,豈不是免去大人雙手染血?”

  伏嬰師顏色一整,道:“伏嬰縮於陰暗之地,手握權謀,何畏血光呢?”說著,轉身拂袖而去。

  “……”

  “難得見到你臉上也會露出如此神色。”此時,銀鍠黥武走過吞佛童子身邊,微微回頭,便已經停步,認真說道。

  “哈……”吞佛童子心中似乎還在思忖,這一笑倒是格外勉強,隨後扭頭,似是饒有興趣的上下打量了銀鍠黥武一番,道:“吾還以為宰相大人另有高見……卻原來他其實也是常人啊。”說著,已經擡步走下了。


  半個月後,玄天子與魔侯同時昭告天下:

  “輔國赭衫軍,舉止失儀,有違臣道,難為天下表率,降級留用,仍行輔國事。”

  “宰相伏嬰師,私心費公,用人失察,險釀貫日之禍,自請降級,仍領宰相事。”



  “壯士,咱們這是到了何地啊?”

  一輛牛車緩緩穿過城關,來到一片開闊草原之上唯一的一頂帳篷前。

  “公子,便是此處了。”一直坐在前面趕車的落日飄跡跳下來,繞至後面,將車簾一掀,內中已經換過魔國服飾的紫宮太一與沐紫瑛跳下車來。雖然在車內已經透過窗戶看了半天,然而雙足落地,周遭盡是一望無垠的綠色海洋,兩人心中悵惘緊張情緒之內,不用自主升起一絲自由舒暢。

  “這裡乃是魔國境內,靠近天荒山的一處草場,”落日飄跡伸手指去,兩名壯年牧民與一箇中年僕婦正立在帳篷之前,身後成群牛羊正在悠閒吃草。“這三人皆是淳樸能幹之人,日常生活與牲畜養殖,交給他們便可,這等數量的牛羊,可能比不上兩位殿下昔日錦衣玉食,然而也可過上衣食無憂的富足生活了。”

  “這……”沐紫瑛雙手攏在口邊,望定眼前一切,幾乎便要落下淚來,本以為此生幸福無望,卻誰料盼望中的神仙生活便在眼前。

  “壯士安排周到,太一感激不盡,只是,太一尚有一個不情之請。”

  “嗯?”

  “請問壯士大名,為何要對太一如此照顧?”

  “吾曾說過,乃是奉命執行而已。知曉吾之名,對你毫無價值。”

  “這……那能否請壯士幫太一打聽,耀國與紫宮家的戰事,結果如何?”話問出口,身後沐紫瑛眼中已經露出悽然,輕輕伸手扯了扯心上人衣袖。反手握住對方冰涼柔荑,雖然自己指間也在顫抖,然而既然已經背叛家國,又怎能從此不聞不問。

  落日飄跡長嘆一聲,道:“太子千流影藉機攻入紫宮,世家已被耀軍所滅,彤太君自盡,其餘男丁盡皆戰死。”

  “啊!”一聲驚呼,沐紫瑛倏地抽手,後退幾步險些坐在地上,眼睛直勾勾的盯著紫宮太一攥成拳頭的手。

  “兩位,我家主人有書信一封,吩咐在下,兩位不問便罷;倘若問起兩國戰事,如實相告之後,便將這封書信呈上。”落日飄跡說罷,從懷中取出一卷布帛。


  “僕魔相伏嬰師呈公子、公主敬啟:


     公主與弦首之婚事,實為耀相寂寞侯與僕所謀,魔所欲者,天下霸主之名;耀所欲者,紫宮疆土之利也。而之兵紫宮,確非耀相所願,實為僕計,一可保我國君無虞,二可離間耀國君相,去一強敵矣。

     此利於魔國莫大,僕謀之,與公子結亡國滅族之仇,與公主成算計陷害之恨。雖萬死不悔。

     竊以為,兩情相悅,非不可,不逢其時也;不忍斷送於朝野權謀,故斗膽為兩位謀之,聊慰僕愧疚無度之心。僕不畏死,卻須為國惜命。公子如欲尋僕報仇,僕坦然迎之可也,坐以待斃則不能,其中爭鬥,生死由天。兩位歸宿,絕不漏洩。請公子深思其中利害得失而後行。

     僕覥顏相勸:當此亂世,離合無常,滄海一粟,隨波逐流者眾矣。既生朝野帝王之家,相愛相殺,江湖相忘者,雖為僕至恨至痛,然亦以為常,常人亦不應有待,而況僕一介罪人,殺戮滿身。盡忠君國,成不世偉業,人臣之份也,僕此殘生不惜;然摯愛相守,天予之命也,人臣可為,以何抗天?天下至幸之事,奈何斷送仇恨征伐之下?請兩位為僕惜之,為天下人惜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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