質子
第三十章
“弦首,”朱聞蒼日立在天波宮浩渺居廊下,向著堂內信手撫琴的蒼躬身一揖,“蒼日衷心拜服。”
蒼停下動作,微微擡頭,似乎是正午陽光刺目,微微側頭道:“二殿下佩服何來,蒼不明白。”
朱聞蒼日鳳目微轉,釋然笑道:“是在下唐突了。”隨後再向前走了兩三步,進入對方視線之內,含笑道:“九江春之亡,咎由自取,只是可惜連累了伏嬰表弟啊。”
蒼又將頭垂下,望定院內那株玉蘭枝葉落在琴上的搖曳樹影,道:“伏嬰深得魔侯信任,此次變故,自請降級,魔侯其實並無怪罪之意,難道殿下身在朝堂,竟看不出麼?”
“伏嬰表弟與陛下患難十年,自是非比尋常啊。”朱聞蒼日不解蒼之語義,只得訕訕感慨一聲。
“非也,”蒼眼簾微挑,道:“伏嬰身居要職,兢兢業業,處理國事幾無偏私,同魔侯豈又有分歧。”
“哦?”朱聞蒼日心中一動,目光炯炯,道:“聽絃首口氣,似乎對伏嬰表弟並非十分滿意啊。未知伏嬰表弟尚有何疏漏呢?”此言出口,只見蒼沉默不語,將本已經推開的怒滄琴重新攬回膝頭,隨手撥弄,過了半晌,才緩緩道:“蒼為質子,豈能妄議貴國朝政,伏嬰乃是奇首高足,蒼更是不便評價啊。”
朱聞蒼日若有所悟,正要繼續發問,卻聽外面一陣人聲,卻是魔侯棄天駕臨,才正轉身,卻見一身華服的棄天單手懷抱九琉冕冠,急匆匆走了進來,草草向著在門口行禮問安的補劍缺揮了揮抽,跨過院門橫檻,先叫了一聲:“老師!”才看見裡在檐下的朱聞蒼日已經倒身下拜。
“喲,蒼日也在。”棄天倒也並不在意,說了聲“免禮。”便又轉身,向著已經停手不彈的蒼道:“老師,方才司禮監已將孤王秋嘗日為天子祭酒時所穿的冕服做好,學生便穿來請老師看看,有無不妥。”神州各國推行教化的時日參差,朝服大體相同或有小節相異,此次魔侯為天子祭酒,乃是大事,近一個月來,朝廷上下便都是在致力於此。棄天今日試穿冕服,他雖不刻意形貌,然而對著銅鏡望去,卻也覺得威風凜凜,更有一番帝王氣度,心中歡喜,便迫不及待,不顧夏日暑熱,拎著袍裾敝膝,橫穿半個宮苑跑來天波宮了。此時草草將抱在懷裡的九琉冕冠帶好,用玉簪別住,隨後雙臂橫張緩緩轉身,讓蒼檢視。轉了半個圈子,一眼看見退在一邊的朱聞蒼日,突然想起一事,道:“蒼日賢侄,冬獵之時,孤王交你的那張白狼皮,命你替老師做件外袍,未知現下如何了?”
朱聞蒼日躬身道:“外皮已經鞣製加工完畢,臣侄回去,便請來裁縫,為弦首量身而制。”
棄天點頭,道:“莫要耽誤,現在已是夏末,只怕冬季轉眼便到啊。”話說一半,已經原地轉了一圈,再度面向還未發一語的蒼,道:“老師覺得如何?”
“服飾規儀,吾亦不詳識,既然是司禮監所制,自然無誤。”望定面前一派帝王之氣的棄天,雖受震撼,蒼仍是淡淡回答,隨後問道:“魔侯前往封雲,未知何人隨行?”
“吾同朱武侄兄前去。”
此言一出,蒼與朱聞蒼日兩人同時一愣。蒼道:“伏嬰不隨你前去麼?”
棄天點頭,道:“吾本意是讓伏嬰與我同去,亦可拜望赭老師,以彌當日未及相送之憾,不過伏嬰以為秋嘗日正值王田收穫,繁忙時節,又是首次收購糧食,唯恐下人處理不當;且朱武侄兄與九禍侄媳分別已久,更可藉此機會一敘,吾想也對,便如此安排了。”他向著蒼解釋完畢,又轉頭向著臉上不知不覺露出不快的朱聞蒼日道:“蒼日,你還有何想法呢?”
“臣侄……”乍聞此訊,朱聞蒼日心中正在盤算,剛隨口答應一聲,擡頭卻見魔侯異色雙眸閃動,嘴角也微微翹起,竟又露出自蒼來此之後,幾乎不見的深沉微笑,心中一陣哆嗦,慌忙道:“臣侄替兄長多謝陛下成全,兄嫂能可小聚,臣侄唯有替兄長歡喜而已。”
“哈。”棄天一笑轉身,道:“老師,時候不早,學生先去換了衣服,再陪老師用餐。”朱聞蒼日慌忙躬身,道:“叨擾甚久,臣侄告退。”等到魔侯允准之後,方才退出,只覺背後竟被冷汗溼透,心中不由一顫,心中竟是一陣迷茫,更分不清院內兩人,究竟誰才是誰的偽裝道具。驚魂初定,慌忙吩咐隨從馬童,向著大殿下銀鍠朱武的府邸而去了。
“參見奇首。”
“起來吧。”正堂之內,赭杉軍面對奇國國相天草二十六,眉頭不動聲色的皺了起來,“如今四下災民頗多,不在奇國放糧賑災,跑來封雲作甚?”
“你倉裡要沒糧了,快想辦法。”天草二十六身體向前一探,手肘支在赭杉軍面前的几案之上,見對方臉色沉下,慌忙又道:“今年奇國可是豐收,倉裡也早就堆滿了糧食,只是,災民太多,光吃不種,我也沒辦法啊。”
早已習慣對方放肆,況且當此情況,赭杉軍也無暇這些小節,微微吐氣道:“你要什麼?”
“我已經和伊達通信,他說只要師傅你一行文字,弦國國倉便開。”天草二十六口中之人乃是弦國代國相伊達我流——蒼雖然受封弦首,其實除卻此次為質魔國,以前幾乎從不離開封雲城,對自己封地也是不聞不問,一向由赭杉軍委人代管。
“嗯。”赭杉軍緩緩點頭,眉間愁雲並未散去——過了夏末,洪水尚未消退,然而災民潮湧更勝洪峰,他早已授意天草二十六開倉濟民,然而苦於奇國本身便不富庶,如今看來,即便弦國國倉也開,亦只是徒然將這大災到來的時日拖後少許而已,沉吟片刻,赭杉軍緩緩道:“我乃奇首,無權命令弦國國相開倉,明日正是大朝,我去向天子請召吧。”
“喂。”天草二十六突然湊近,拍拍對方肩膀,道:“我說,這爛攤子管他作甚,與其這樣,不如和我回去天鳴城,將城門一關,倒也落得消閒太平。”
“啊?”赭杉軍思緒被對方突如其來的巴掌打斷,愣愣問了一聲,“回去?”
“師傅啊~您可是堂堂奇國國君啊。”天草二十六與伊達我流均是赭杉軍門生,因為備受賞識(……撫額一下),平日裡多有關照指點,因此這兩人似乎也就自然而然稱其為師了。
“嗯。”
“對了,伊達老婆有喜了,開春你就做爺爺了。”每次提到回國享清閒,對方便總是這樣哼哼哈哈的敷衍,天草二十六倒也習慣,隨口換了話題。
“哈。”
“大師兄家裡那位公主,也不知啥時候結籽啊。”天草隨口說道,卻不察覺赭杉軍面容竟是一抖。
“伏嬰……未知此次秋嘗大祭,他會不會一起前來。”
“我看未必,他和棄天,一個看著朱聞蒼日,一個看著銀鍠朱武,只怕再不會一起前來了啊。是說,蒼……弦首他,這下倒是輕鬆了啊。”
“時候不早,你去休息吧,天子詔命,直接送往明玥城了。”
“知啦,知啦,我明日便走。”天草二十六起身,才走出幾步,突然轉身道:“雖然知道勸你你也不聽,不過,我覺得你還是趁早離開此地,也省得大師兄頭疼,想動天子又顧及你這木頭先遭池魚之殃,左右為難啊。”
“豈有此理!”
“便是此理,你我心知肚明。便說此次九江春之事,倘若不是為你,大師兄肯定將他生擒送來,讓天子朝廷再起爭執,若是運氣好,遇到天子心情不爽,便連你這輔國和九江春一起推出去砍了,隨後不僅我和伊達一定會聯手出兵滅掉這個昏王,只怕遠在火焰城的弦首傷心失望之餘,也便從了魔侯,到時棄天勤王大旗一舉,不出半年天下靖平,無論弦首為君還是棄天稱帝,總之皆大歡喜,何樂而不為?”不理會對方聲色俱厲的一聲呵斥,天草二十六一個攤手,憋了一路的言辭滔滔不絕的吐了出來。
“住口!一派胡言成何體統!”赭杉軍霍然站起,怒過之後,看著對方毫無驚慌更不心虛的眼神,無力的揮了揮手,道:“下去歇著吧。”
“以後這種機會只會越來越多,便是大師兄不想也總有護不住你的時候,倘若再因此和魔侯起了芥蒂,你便忍心……縱使一心尋死,也要死得有些價值吧。”
“出去!”
“喂,”天草二十六走到院內,突然回身,“要是不想無所事事,乾脆去找大師兄如何?”隨後看到堂內人竟未提劍出來砍人,反而一張面孔露出失魂落魄一般神色,心中驀地一緊,吐吐舌頭,轉身去了。
“伏嬰,……”雙脣微微抖動,雖然眼前是空空如也的院落,然而便如對方就在那株梧桐樹下一般,這句:“我寧願你如此對我……”又怎麼說得出口。
梧桐一葉落,天下盡知秋,夏末秋初時節,眼看便是魔侯即將啟程前往封雲城的日子了。
明日即將登程,今日上朝,將一般事務交代完畢,散朝之後,棄天又將三位殿下以及伏嬰師、斷風塵等重臣召來書房,再將國事細細交託。
“嗯?伏嬰還未回來麼?”抱著嚎啕大哭的斷一鴻,棄天轉頭問五官抽搐的斷風塵。最近氣溫驟降,城內風寒盛行,緋羽終日在醫館為人診病。此時,斷一鴻已滿百日,經魔侯陛下照準,允許斷風塵“攜子上朝”。今日,斷風塵有事啟奏,將兒子交給伏嬰師抱著不哭,誰料時間拖得久了,小少爺一時內急,把持不住……雖然,陛下召見甚急,伏嬰師也只得先行回府換衣了。
“陛下……”斷風塵見兒子哭得開心,雙手已經不由自主微微擡了起來。
“卻說斷愛卿啊,”重臣未到,斷一鴻又哭得昏天黑地,實在也談不了什麼正事,棄天也難得和眾位大臣閒聊片刻,“一鴻在家也是如此麼?”
斷風塵皺眉搖頭道:“犬子在家甚乖,似乎只是伏嬰大人在場又不抱他的時候,才這樣鬧騰。”
“哈哈哈。”不止是棄天,連在座的三位殿下也不由得笑了起來,斷一鴻上朝已經有些時日,對這位魔國宰相的崇拜乃是大家有目共睹,喝彩拍手,極盡馬屁之能事。
“我今日便說了”棄天托起聽見大家笑聲,終於暫停嚎哭的斷一鴻,“叫伏嬰與挽月早點生個女兒,把一鴻騙回家啊。”說著,看了一眼坐在一邊的朱聞蒼日,道:“蒼日,你說呢?對這個侄女婿滿意否?”
朱聞蒼日雖有心事,然而此時也是微微一笑,尚未回答,卻聽外面黃門官報:“宰相伏嬰師告進。”眾人聽見主角到來,紛紛轉身,看向門口,棄天帝已經站起身來,將斷一鴻準備起來,伏嬰師腳步剛一踏入,見到的便是斷家少爺還掛著淚痕的粉嘟嘟圓乎乎一張天真爛漫的笑臉。
一面輕車熟路接過斷一鴻,一面向魔侯以及屋內諸人打了招呼,伏嬰師似乎仍有些恍恍惚惚,欲言又止的模樣。
“伏嬰?”終於卸下重擔(斷風塵:QAQ)的棄天帝看出宰相神色不對,眉峰一挑,問道:“為何如此表情?”
“陛下,”略微躬身,伏嬰師雖然仍不相信,卻只得據實回稟:“臣方才回家,才知臣妻挽月公主……已有身孕將近兩月了。”
“啊?!”眾人又驚又喜,朱聞蒼日憋了半天,伸手撫額道:“雷厲風行,奉旨孕子,吾今日方知表弟妹夫你對魔侯忠心,前無古人啊。”眾人又是一陣鬨堂,笑聲稍歇,才發現,斷一鴻竟還在咯咯傻笑,兩隻小手雖還拍不到一塊,卻仍是不停開合的舞動。
……
“陛下……”眾人商討過午,在書房內用過午膳,又再繼續,直至傍晚時分,黑雲壓城,眼看便是一場大雨,大家方才商量妥當,各自急急回府了。送走各人,最後起身的伏嬰師猶豫再三,終於在跨出門檻的前一步轉身道:“臣有一事……未知……”
“嗯?”棄天一愣,“伏嬰,你還有什麼事情?莫不是有什麼物事要交給赭老師麼?”
“臣所求便是為此……”神色黯然,“請陛下沒有特別事務,便不要單獨拜望老師了……”
“嗯……”
“……天子善嫉,倘若陛下表現得對赭老師過於重視,只怕心中不悅……這是臣一點私心……”聲音漸漸小了,竟是沒來由的一陣慚愧。
“知道了。”緩緩點頭,輕輕拍拍伏嬰師肩膀,道:“這點請求,在吾眼中,並不過分啊。”
“老師……”放下飯碗,望著對面的蒼,輕輕說道,“明日學生便要啟程了,老師尚有什麼吩咐麼?”
“……無。”輕輕回答了一聲,人已站起,轉身入後堂去了,書案上燈光亮起,便再無聲息了。
外面秋雨已經淅瀝瀝落入院內,棄天背靠木柱坐在廊下,看著已經結束休假回來的戒神老者收拾了案上殘羹冷炙,忽然覺得沒來由的疲倦,便將眼睛閉上了。
“老師……明日棄天便為天子祭酒,神州霸主。當年在封雲城內初見之時,老師可有料到今日?如今又欣慰否?”雖然氣氛不合,然而抑制於胸許久的喜悅激動,卻終於脫口而出。
蒼坐在屋內書房,沉默良久,終於道:“倘若你僅止於此,蒼便終身無憾。”
“蒼……”早已習慣了這爭吵,棄天雙眼一張,望定投在屏風之上也凝身不動的人影,一字一頓道:“……明堂之上,該由何人端坐,吾相信自己的判斷。”
“天子之位只有一個,然而不安本分,想入非非之人卻是比比皆是啊……自以為是,自命不凡,人性皆是如此,倘若都信自己之判斷,便是梟雄四起,蒼生荼毒,天下安得太平?”
“難道吾之作為,尚不足以讓你論定,吾有這‘想入非非’的資格麼?!”
“棄天作為諸侯,尚且並非無過,遑論天子?即使無過,君不聞‘聖人不王’之語麼?天子位,但論命格,與能為無關,實乃天命,非人力可以相爭。棄兄一方諸侯,如今更將為神州霸主,人臣之位已臻極致,倘若從此以後,懸崖勒馬,盡心輔佐天子,尤不失為一代明主,倘若不安本份,只怕終遭天譴啊。”
“不錯,吾自信便是天命之人!當為不為,亦遭天譴!難道老師不見,如今天下何等模樣,棄天之路,順應天命而已!”
“……天道即王道,蒼為人臣,自當忠君守道。君自認順天而行,吾……亦然。”
此言一出,兩人俱是靜默無言,唯有滿庭急雨敲窗之聲,震得人心不得片刻安寧。
“天色不早,棄兄明日尚要遠行,早點歇息吧。”話語一出,久久聽不見回答,才終於確定,那人早已離開了。緩步起身,行到廊下,望定一牆之隔亮如白晝的火光,竟是再也移不開目光了。“不安本分,終遭天譴……”為何不假思索突出此語,回味之時,心內卻是沒來由的一陣輕顫……
踏步雨中,棄天竟是莫名震撼:
怎會如此?既然你我皆順天命,又怎會彼此毫不退讓,難道……仰面看天,愈大的雨點落在面上,雙目如電,眼中竟是頭一次看不透那深不見底的漆黑,上邪!難道……蒼之堅持,蒼之犧牲,也是你給吾的試煉!?倘若你強要吾放棄,強要吾獻祭於你,那吾便讓你看看,吾定不負棄天帝此名!
火焰城外,魔侯大駕啟程在即。
騎在玄貘背上,望望城郊收穫在即的王田,驀然想起,去年今日,正是弦首來國之日,然而區區一年,雖然滿目仍是一片看不見盡頭的金黃顏色,卻已並非那可將車輪埋沒的荒煙蔓草了,棄天帝心中難得感慨之餘更生出了無限欣喜。然而,晨曦漸退,秋日漸漸將萬里無雲的天空照得蔚藍,棄天回馬看看淹沒在一片金黃穀穗之後微露城牆的火焰城,卻仍是靜悄悄毫無動靜。周圍等待出發的眾人,竟也在那一刻沉默,不知該用何種表情看著馬上遲遲不忍啟程的魔侯。
突然,一陣凌亂蹄聲驚破各懷心事的諸人沉思,棄天一下子來了精神,極目遠望大道盡頭飛馳而來的那騎,然而雙眸之中突然換了失望,只一個交睫又換成了緊張,雙腿輕點,玄貘小步上前,迎住了策馬趕來的補劍缺。
“狼叔……”見到對方滿臉大汗,眉峰已經蹙起。
“大王,弦首急病臥床,不能前來送行了。”
“啊?!”一聲低低驚叱過後,只聽玄貘蹄聲驟變,眾文武再擡頭時,只能看見魔侯已經衝向火焰城,漸漸被半人高的谷浪淹沒的背影了。
“蒼!”一口氣重入天波宮,卻見那人側臥榻上,臉上卻已泛起不正常的紅潮。
“你……”微微睜眼,沙啞嗓音才吐出一字,就已經被來人抱在懷裡,渾身燒的火燙,卻還能感覺到那軀體傳來的無微不至的溫暖,難道自己竟已離不開他了麼?心中尚未找到答案,無力的雙臂卻像不聽使喚一般,竟第一次抱住了對方。
“怎麼回事?”懷中之人渾身燒得燙手,看向一旁伺候的戒神老者,棄天眉頭皺了起來。
“大約昨晚驟雨悶熱,弦首貪涼,在廊下多站了一會兒,後來又是伏在桌案上睡了半夜……”戒神老者戰戰兢兢的回答,“方才斷夫人已經來看過,說是最近城內常見的風寒,只是弦首前些日子傷了元氣,因此症狀較重,靜養幾日便好,已經開了藥方……”
“去煎!”想起昨夜爭執,棄天心中一恨。
雖然早已吩咐廚房煎藥,然而戒神老者還是知趣退下。只是才繞過內室出來,便見幾乎滿朝文武都已經湧進院內。他許久不曾見到如此陣仗,一時有些矇住了,詫異道:“諸位大人……”一面說,一面習慣性在人群中尋找宰相伏嬰師的身影。
“陛下……”朱聞蒼日跨前一步,向著屋內朗聲說道,“請陛下啟程。”
“伏嬰呢。”屋內人沉聲問道。
“這……”朱聞蒼日四下看看,淹沒在人群中的算天河躬身,道:“方才回城之後,伏嬰大人說有些急事回府去了。”
“嘖。”輕輕哼聲略微表示不滿之後,揚聲吩咐:“銀鍠朱武先率隊啟程,餘人退下,吾心中有數。”低頭看看,對方額頭被汗水黏住的髮絲撥開,院內沉默片刻,一陣腳步凌亂,想是眾人退去。
“棄……”蒼微微喘氣,擡頭望定對方,“吾……吾並非是想用此法留住你……”
“吾知。”棄天眼神柔和了許多,那日諾言言猶在耳,自是絕不懷疑,“莫要著急,待你稍好一點,吾再前往封雲,玄貘腳程快,遲不了許多。”
……
半個時辰之後,當戒神老者端著滾燙湯藥進來,卻見坐在榻邊的魔侯與其懷中的蒼一起,都已經安詳睡熟了。
翌日。
“給我……”輕輕攬起榻上的蒼,觸手處才發現昨夜喝藥之後,出了一身大汗,他身上綈絲褻衣後背與腰際都已溼透,便扭頭對戒神老者道:“戒老,給老師取一身乾爽衣衫來。”
“是,大王,您也換換衣服吧,這一身行裝都穿了一天多了。”自昨日奔回,棄天衣不解帶已在榻前做了一日夜了。
“哦,好。”棄天毫不在意,答應一聲,已將將蒼抱緊在雙臂之間,讓他靠身在自己胸口,一臂從背後環繞而過,舀起碗中漆黑湯藥,輕輕吹吹,送進老師口中……心神竟是一陣恍惚,隱隱覺得這等情景,莫非久違。
“棄兄?”蒼今日稍好,喝了一口湯藥之後,卻不見那人再有動作,等了良久,終於忍不住問了一聲。
“哈……老師,學生想起去年今日,也是如此將老師抱在懷裡餵食啊。”說著,繼續舀起碗內湯藥,時光飛逝,竟已過去一年,只不過棄天手中粥碗換成了藥碗,卻不知明年今日……心中驀地一痛,手指已被潑出的藥汁燙著了。
“棄兄,蒼已無大礙,擇日啟程吧。”不理會湯藥潑在肩頭的灼痛,緩緩說道。
“伏嬰,”本來打算當日啟程,誰料下午開始便是一場大雨傾盆,一直下了一日一夜,今日總算停下,棄天下了早朝,辭別了已見痊癒的蒼,也不叫文武相送,唯獨叫了伏嬰師,兩人牽馬緩步出城。
“陛下。”
“半個秋季加一個冬季,夠麼?”
“臣不明陛下之意。”
“孤王欲春季起兵,給你四個月的時間準備。”此時他話音已經淡定,多虧昨日秋雨,用一天的時間來下定決心,對棄天而言已算長了。
“陛下!”伏嬰師先是一驚,隨後亦冷靜下來,問道:“臣斗膽,敢問陛下如此決定之深意。”
“沒什麼深意……兩次出兵,士卒奮勇;糧豐畜壯,國力尚可;吾此去歸來,便是諸侯霸主,天子失德跡象已顯,若論出兵理由,雖不充分卻也足夠了;……吾不知如此下去,老師他能否再熬過下一年了。而況,封雲城內情況孤王雖不曾親見,但種種端倪,只怕赭老師也……”
“陛下……”伏嬰師打斷言辭,躬身施禮道:“陛下心意已決,臣遵旨,盡心竭力而為便是。”
“謝你了。”翻身上馬,玄貘奮蹄,破風之勢,分開沉甸甸的穀穗,向著東方疾馳而去了。
秋嘗之日,天子大祭。
設在封雲城郊山巔上社稷壇內,眾人禮服端然,嚴肅靜穆。只是唯獨不見正中主祭之人的身影。
眼見少年天子臉色已經如同封雲城內連日陰雲密佈的天色一樣愈演愈差,赭杉軍向著身後白雪飄再使個眼色,正欲命他再往對面魔國立處探問,卻聽一陣急促的馬鑾鈴聲從遠而近驚破所有人懨懨欲睡的情緒,眨眼之間,冠冕加身的魔侯棄天身跨寶馬,一躍上臺,更不停步,來在祭臺之旁一把抓起祭文,立馬祭壇之上,看向眼前萬里河山,將祭文展開,朗聲宣讀,天上大風,竟是突然間吹散濃雲,金烏似芒,射向大地,似乎要將眼前一切推入胸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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