質子
第三十二章
“蒼……蒼……醒醒啊。”含笑叫道,同時拎著他橫在兩人之間蜷曲著的右手四指與小指,棄天帝只覺那指尖觸感便如新剝開的大蔥蔥白一般冰涼得有趣。
今晨醒來,剛剛睜眼便覺得光線分外明亮,略微起身看看,院內陽光樹影,只怕已經是接近晌午了,“啊……”迷迷糊糊想起此地乃是早晨的火焰城,自己尚有早朝未開,棄天雖然有立刻跳起來的衝動,然而疲累的身軀卻又忍不住將微微擡起一寸的頭放回在枕頭上。緩緩側頭看向懷中人,本以為所見又是往日一般一片凌亂砂色,卻不想,眼中卻是一張令人欣喜萬狀的安詳睡顏。
“算了,便當吾還在回來路上吧。”想來戒神老者與補劍缺也是有意成全,未曾叫醒兩人——如此寬慰著自己,眼睛卻不離開將頭扎進胸懷中的蒼,“哈……是吾手鬆了還是你心軟了呢?吾只道自己一路奔來勞累,其實,你留在此地,擔心難眠,比吾還要疲憊吧?”心中忽覺一暖,早將此時立在銀安殿上站得腿痠腰軟的滿朝文武拋在腦後了。輕輕將手放在對方腰際,觸到微微汗溼的褻衣,只覺得手心有些發癢,然而卻見對方睡得安然,唯恐進一步動作將他驚醒,也只好忍著不動。約莫過了半個時辰,才發現自己也已經是一身大汗了。想想也該到了起身時候,棄天終於耐不住性子,雖然擡起手,卻又不知如何叫人起床,一眼瞥見蒼放在腦邊的右手小指蜷曲的可愛,便輕輕拎起來在空中搖晃了。
搖了半晌,卻不見對方有何動靜,一面呼喚,一面將四指也抓在手裡,一起搖晃,漸漸察覺不對,手上也加了力道。
“嗯?”終於被喚醒的蒼才微微睜眼便看清棄天面孔,略微一滯,正色問道:“棄兄……現在是什麼時辰,不去早朝麼?”
“蒼!”眼神終於由試探變成了緊張,移向已經被自己捏得發白的兩根手指。
“嗯!”終於注意,隨後竟是一驚,慌忙縮手,卻是掙脫不出那人的掌握。
抓著對方整隻手掌,看著脫離自己指尖的兩根手指不自然的緩緩的蜷縮回原裝,棄天心中禁不住又驚又痛,急道:“蒼,你將這兩根手指伸直給我看看!”
表情終於平靜,蒼緩緩搖頭道:“早就……”
“來人!!”鬆開對方的手,棄天一躍而起,“傳太醫!”
……
“伏嬰大人!”補劍缺匆匆忙忙衝向大臣們公幹的書房,“伏嬰大人,大王要把兩名太醫推出問斬!您快去說句話啊!”
“……”看到周圍人臉上都冒出恍然的“殺人滅口”四個字,伏嬰師只覺得一滴冷汗順著脊骨滑下,不過還是緩緩放筆起身,道:“補劍缺,究竟何因,能否先說個清楚?”
“這,……大王發現蒼先生右手兩根手指失了感覺,叫來太醫詢問,兩位太醫跪倒請罪,說是那次蒼先生為毒蛇咬過之後,他們割脈放血,可能是傷了筋脈……”
“……”伏嬰師倒吸一口冷氣,卻不在意別人失望目光,繞過桌案,道:“走吧。”
“是,是,伏嬰大人快些,大王正在氣頭上,蒼先生讓老奴趕緊來……”說到一半突然住口,不過看看對方似乎也在沉思,才悄悄放心——棄天暴怒,蒼在棄天身後向著自己把手一張,使個眼色,補劍缺見手掌上寫了伏嬰二字,才會意跑來。
剛剛行至天波宮門,便聽得裡面一陣混亂。
“棄兄,身為君王,卻為私情草菅人命,大為不該。”
“他們未將老師醫好,已經失職,事後隱瞞不報,又是欺君,難道不該殺麼?!”
“蒼所中乃是生死劇毒,如今好端端坐在這裡,怎能說是太醫失職?!至於欺瞞,棄兄難道不想想,究竟自己日常行事有何不妥,導致見欺於人麼?”
“若說保得老師無恙,棄也一樣能夠做到!”將腰間香囊攥在手中,分明當日只是舉手之勞,奈何竟是……心中滋味更是煎熬懊惱之極,這時,卻是一言瞥見伏嬰師進來,那日情景歷歷在目,頓時又是一陣暴怒,“伏嬰,你做的好事!”
“陛下!”伏嬰師慌忙跪倒塵埃,雖然滿腹委屈,卻突然不知如何開口,棄天明主,只是一旦沾了他身後那人安危……
“……”看著院內跪著的三人,棄天簡直怒不可遏,雖然知道因為此事責怪伏嬰師甚是無理,只是想到蒼難道竟是從此殘疾,便似心愛美玉竟被摔出裂紋一般懊惱憤怒,“……你要說什麼孤王知道,孤王雖然悔恨,然畢竟當日之事,操之在我,你阻止孤王乃是你的本分,並無責任。只是這兩名太醫隱瞞實情著實可恨……每人自斷兩指……”
“棄兄,斷肢酷刑,暴君所愛,如此作為,身為諸侯已是大錯,還將妄想天下麼?”
“若是如此……”棄天並不回頭,冷冷道:“老師,棄變成暴戾昏君,難道不是老師你所盼望麼?”
“……”良久無言,只覺得眼前一片灰白,剎那間,想起那句信誓旦旦的所謂“禍國殃民”,心頭倏地一緊,內中煎熬遠超對方這一句反詰,從嘴角擠出一個“是”字,隨後起身,一面緩步走回後屋,一面道:“蒼一介質子,干涉魔侯,倒是多事了。”
“罷了……”聽的身後腳步聲,雖然萬分想回頭一看,然而想到那側頭捋發的身影,心知不看也罷,目光轉回跪在院內瑟瑟發抖的兩名太醫以及跪在門口一言不發的伏嬰師,頭腦忽而一冷,緩緩道:“這等醫術,也不配留在孤王身邊,你們便去義妹的醫館一面學藝一面補過吧。”隨後不耐煩的向著叩首不已的兩名太醫揮了揮手,繼續道:“伏嬰,孤王今日誤了早朝,著實不該,你先回去書房準備,待我更衣前往。”
“臣告退。”伏嬰師沒來由的被叫來,只說了這兩句話五個字,便離開了。
……
下午時分,埋頭政務已經幾個時辰的棄天帝仍沒有擡首的意思,突然一陣款款腳步聲從遠處傳來,他心中一動,手中硃筆停了一停,卻仍是沒有擡頭。
“陛下,”伏嬰師看看立在門口的夫人,慌忙擡頭道:“斷夫人替弦首診看完畢,求見陛下。”
“嗯。”緩緩起身,現行走入大書房之旁的小屋去了。
伏嬰師向著緋羽輕輕一點頭,示意她自行進入便可。緋羽緩步輕移,先將懷中熟睡的斷一鴻交給伏嬰師抱著,隨後才走入屋內。
“陛下。”盈盈施禮之後,便在魔侯義兄示意之下坐在一旁,“陛下,弦首之傷,緋羽亦無從判斷是因蛇咬或是太醫下刀失誤所致,然而筋脈受損,血脈卻通,大約不是沒有轉機。”
“哦?”棄天雙眼一亮,一下子便來了精神。
“嗯,筋脈受損,只因為發現的晚了,未能及時修補,自行長好卻已經錯亂閉塞,若讓緋羽施以金針刺穴之術,緩緩以針力將閉塞的筋脈打通,或許還有恢復的一日。只是……”
魔侯微微張嘴,一句:“那為何還不趕緊施針?”即將出口,卻被這個“但書”頂了回去。
“一來,此法見效緩慢,只怕幾年時光毫無進展也是正常,而最終有否效果也是未知;二來……金針刺穴,雖非痛苦,卻也絕不好受,倘若最後仍是不見起色……方才小妹問過弦首義兄,他道:既然如此,不治也罷。”
“哼,此事還能由得他麼?”心頭沒來由的一陣憤怒,棄天不禁冷哼了一聲。
“……陛下。”緋羽擡頭,看著對方,大著膽子道:“緋羽斗膽,遭逢此等意外,陛下心中難受難免,然而,最難受的,其實還是弦首吧,畢竟無論能否治癒,受苦的還是弦首本人啊。陛下心中想法,為何惱火,只怕弦首如此心境之下,也並不是一下便能瞭解吧。”
“啊!”驀地一愣,隨即懊惱搖頭,心中主意拿定,道:“義妹,你且去準備,老師那裡,我自會說服於他……”說著,已經搶先起身,大步流星走了出去。
緋羽獨自坐在屋內,輕聲一嘆,適才診脈之時,蒼輕輕一句問話,卻叫她無論如何無法回答。
“緋羽,為何魔侯無論做了何事,蒼總是無法歡喜呢?”
“……義兄希望陛下做什麼呢?”
“……蒼該希望如何呢?”
雖只有短短几百步的路程,然而正趕上日落晝夜交替時分,等到跨入天波宮院門的時候,補劍缺和戒神老者正將院內燈火點起。天已轉寒,原來敞向庭院的一面檐廊,此時只開著一扇門,門內透出燈光的同時也傳來了斷斷續續的琴聲。
“老師……”立在門口,卻見蒼將怒滄橫置膝頭盤腿而坐的背影,琴音時斷時續,早已不成曲調,然而彈琴者卻似乎仍是不願放棄一般,認真撥弄琴絃。緩步走上,便如春日學琴一般,坐在蒼的身後,一對大手已經能夠輕輕覆在對方顫抖手上。
“棄兄……如今蒼二指已廢,彈不得琴了……”雖然閉著眼睛,卻是知道對方又將下巴放在自己肩頭側目相望。
“無妨……,老師弄弦,學生起調,還不是同樣。”將蒼的右手拿下放在自己腿上,同時左手環在他的腰間,自己向前探身,與之並肩相依,右手已經按在了琴絃之上,“今日,老師要彈什麼曲子呢?”
……
“日有熹,月有富。
樂毋事,常得意。
美人會,芋瑟侍。
賈市程,萬物平。
醉不知,醒”
“老師,手指……”
“……明日便叫緋羽來施針吧。”
“伏嬰大人……”
入夜事畢,剛剛走出書房的伏嬰師,轉過一個拐角,便被一個渾厚低沉的聲音叫住。
“吞佛將軍?”停步凝神,“吞佛將軍今夜當值麼?”
“正是。”吞佛童子微微一笑。
“……我記得,”對方諱莫如深,連伏嬰師也只得先行鋪墊,“此地應不在將軍守衛範圍之內。”
“末將只是受人之託,來打聽事情而已。”
“哦。”伏嬰師嘴角一翹,道:“吾還以為那牆內變故,皆不出吞佛將軍所料啊。”
“呵呵,吾雖料定,奈何並無伏嬰宰相的威望,同一句話,出自你口還是我口,區別甚大啊。”
“哈,如將軍所料,一切如常而已。”
“一切如常?”吞佛童子臉上露出算計神情,兩人從方才開始,邊走邊談,此時已經再穿過一道宮門了,“雖然一切如常,末將卻覺得,陛下在變,弦首在變,伏嬰大人你……也在變化啊。”
“哈……逝者如斯,亦在情理之內。”微笑敷衍,然而卻不知為何一聲輕嘆,“與其溺於人也,寧溺於淵,溺於淵尤可遊也,溺於人不可救也。”
吞佛童子微微一愣,道:“宰相大人詞句深奧,吞佛不解。”
輕輕搖頭,伏嬰師淺淺苦笑道:“無,一時莫名感慨而已……”
“卻說天涼了,陛下又可去天波宮過夜了吧……”側身閃過隨風而下的一片枯葉,吞佛童子似乎是隨口說出,缺是正中對方心中煩惱。
“陛下私事,吞佛將軍忒好奇了吧。”
“這是私事還是公事,吞佛有時竟迷惑了。”
“……這是你我均管不得之事。”
“哈,自從耀國紫宮一戰之後,吞佛以為,天下沒有伏嬰宰相管不到之事啊。”
“吞佛將軍說笑了,吾為了此事,可是被陛下澆了一身冷水,大病一場啊。”
“哈……是末將信口雌黃,連累大人了。”
兩人說著,已到外宮門前,伏嬰師家人已經在門前等候多時,吞佛童子拱手相送,將日理萬機的魔國宰相送出天魔宮,目送宰相車駕遠去,竟是情不自禁淡淡笑道:“能殺伏嬰者唯有棄天,能殺棄天者唯有弦首,能殺弦首者唯有伏嬰,啊。呵呵,這一局,卻要如何落子呢?”
“陛下……”
翌日朝罷,伏嬰師在御書房內密奏軍情,得到棄天帝允准之後,突然又是一揖,道:“蒼老師傷情,太醫絕無此膽量隱瞞不報。”
“吾知,這大約是老師的意思吧。”坐在椅上,棄天眼神望向窗外黃葉飛舞之間,一個模模糊糊的緋紅身影向著天波宮而去。
“陛下……臣斗膽,陛下是否給了蒼老師太多自由?長此下去……”
“伏嬰。”將頭轉過,棄天長嘆一聲,道:“實在不能容忍之事,孤王自會堅持。只是老師在此,他心中所願吾勢必不允,所以這些小事,他想做便先隨他心意去做,縱使結果不從他所願,然而總能略輕鬆些吧……”頓了一頓,又道,“出兵之事,能不讓他知道那是最好。”
“陛下,您這是打定主意逆取順守了?”
“……”沒有回答,緩緩點了點頭。
雖然無語,心中卻不知為何,沒來由的一陣慚愧揪心,然而那赭紅色的身影只是一閃而過,伏嬰師突然跪倒,道:“臣有一問,請陛下先恕臣之罪,方敢上陳。”
“准奏恕你無罪,說罷。”
“臣斗膽請問:倘有一日,臣欲為陛下而殺弦首,陛下作何取捨?”
“……你!”身體猛的前探,然而看著對方擡頭對視毫無畏懼的眼神,“吾……”緩緩坐下,靈光一閃,硬生生將“不會讓你做如此想”此句嚥下,嘴角微微翹起,問道:“愛卿希望孤王作何反應呢?”
匍匐在地,滿心狂喜盡在一句“臣受寵若驚!”之內了。
封雲城顛,天子大朝。
“陛下,這是何意!”步入大殿,只見左右赫然而立四名金甲持杖的武士,赭杉軍不由的脫口問道。
“奇首莫要緊張,”玄天子端坐龍位,微笑視下,“天子者,諸侯之表率;朝廷者,天下之表率。寡人以為欲服諸侯,當先修自身;欲正天地,當先振朝綱。有功則賞,有過必罰,雷厲風行,絕無遷延。故此,設廷杖,以警示文武,舉止合宜,進退得所而已。”
“陛下,所謂刑不上大夫,難道諸位大人犯過,當真便要在朝廷之上受此杖責麼?”
“天地不仁,萬物芻狗,寡人即為天子,理應順此天道而行,從今之後,王子犯法,與民同罪!”
“這……”
“耶,奇首,刑罰在前,意在止惡不在懲也,只要諸位大人兢兢業業,區區四根金杖,又何足懼呢?”
“是,臣受教了。”
“嗯,既然奇首明白,若無他事,先請退在一邊落座吧。”
“臣尚有本啟奏。”
“哦?”
“乃是前弦國代國相伊達我流之表,伊達我流自代弦相,諸事勞神,已不堪其責,承蒙陛下體恤,擇賢往替,終得卸此重擔,故上表叩謝。然陛下復又名其來京任職,自覺才疏學淺,不敢有誤國是,斗膽請陛下收回成命,準其告老還鄉,安樂田園。”
“哦?既然伊達我流去意已濃,寡人也不便挽留,準!”
“臣代伊達我流,謝過陛下聖恩。”
“嗯,眾位愛卿尚有何事啟奏?若無大事,便散了吧,日常政事,煩勞輔國奇首赭衫軍、司馬刑無錯、御史中丞任沉浮共同商議決定了。”說著,玄天子袍袖一拂,離了龍位。
……
“奇首。”
“任大人有何見教?”停在丹墀之下,看著緩步而來的任沉浮,赭杉軍臉上仍是一片平靜凝重。
“奇首與明玥城信件往來,倒是快得驚人啊。”
“……”靜靜地立了半天,竟只是緩緩點了點頭,然後拱手而去。
“唉……”長嘆一聲,看著赭杉軍背影,又看看自己嶄新朝服,又是一陣苦笑,道:“看來除非任沉浮也當了輔國,否則,奇首的退身之路,又怎能鋪成啊。”
“黑羽殿下拜袞之年?”坐在浩淼居廊下,蒼看看几案上請柬,又看看下朝回來正在裡屋換衣的棄天。
“正是,黑羽賢侄已經廿四歲了,”將頭上冕旒冠摘下,“吾與他有君臣之分,當日不便前往。難得他有心,特意邀請老師啊。”
“嗯。”輕允一聲,算作答應了。
“伏嬰?”黑羽壽日當夜,獨自留守禦書房批奏章的棄天剛剛用過晚膳,正準備抓起硃筆之時,房門一開,擡頭望去卻見竟是宰相伏嬰師,“你不是應該赴宴去了?”
御書房內公事為先,一切免禮,伏嬰師緩步走向自己座位,將斗篷隨便丟在身邊,同時回答:“挽月害喜,吾便藉故先走了。”
“哦。”君臣無言,繼續各幹各的了。
……
“伏嬰……”燈影搖曳,眼見桌上公文漸少,窗外初更梆響,棄天直起身子,目光閃動。
“陛下若是不放心,便派人去問問吧。”伏嬰師也不擡頭,便知主君心頭所想為何,“不過……以臣所見,只怕問過也是……”
“陛下,蒼先生席前大醉,不省人事,黑羽殿下已經安排蒼先生在客房歇息。戒神正在旁邊照顧,老僕回來報告。”
聽到補劍缺的稟報和宰相推測如出一轍,棄天啞然失笑,道:“既如此,便不要驚動老師了。”說罷起身,道:“吾也要安寢了。”
“陛下……”補劍缺大約也在宴上喝了幾杯,腦筋有點不太清醒,隨口問道:“你是回寢宮還是天波宮啊?”
“……你猜啊。”棄天難得說句笑話,轉身走了。
“狼叔。”補劍缺愣了半天,正要跟出,卻被伏嬰師叫住了。
“伏嬰大人,有何吩咐?”補劍缺轉身,似乎是終於發覺空蕩蕩的御書房內還有別人。
“蕭關月漩渦,狼叔知道這個人麼?”
“啊?”補劍缺一愣,“蕭中劍手下戰將麼?老狼知道,曾聽大殿下與二殿下說過,嗯,營救挽月公主之時,兩位殿下曾經見過一面。”
“月漩渦乃是魔族與玄朝女子所生,今年便要二十歲了。”
“啊。”
“狼叔為何如此驚訝?”
“這……老狼只是想到陛下之前,魔人玄人禁通婚,月漩渦的父母……”
“皆不知所蹤,據說他落生不久即遭遺棄,為蕭振嶽所救,當時只有一件玄朝女子衣物包裹,內中六字血書:‘魔人琅山之子’。雖說遺棄,居吾推斷,只怕其母如非遭了不幸,只怕便是不久於人世了。”
“……宰相大人此話可有緣由?難道不是被人所侮,憤而棄子麼?”
“若是心懷怨恨,此子產下,或掐或溺,倘若不忍下手,遺棄荒山,只怕也熬不過三日,又怎會留書襁褓之內?寫明父親名諱卻不寫母親,分明是不想讓這孩子身世不明。看來那女子,對這魔人琅山,仍是懷著感情啊。”
“唉……”補劍缺輕輕嘆了口氣,突然問道:“宰相提起此事何意?”
“如今月漩渦為蕭關大將,只怕將來難免一戰,吾突然想起,心中有所不忍,故而找狼叔聊聊而已。吾曾聽說,二十年前,狼叔曾在邊境駐守數月,倘若有甚聽聞線索,找到月漩渦的父親,吾想,既有血脈相連,不敢奢求取下蕭關,能令他來投魔侯,已是一樁好事。”
“……宰相願望雖好,只是二十年不聞不問,吾想,月漩渦的生父即使在世,恐怕也無顏面對了……老僕還要伺候大王就寢,告退了。”
“嗯,耽誤狼叔了。”伏嬰師起身相送,道:“無論如何,血濃於水,還請狼叔多多留心吧。”
“……謝宰相大人。”補劍缺一拱手,轉身出去了。
“陛下?”
翌日下朝之後,黑羽退出,走向宮門正要上馬,卻見一旁車駕響動,卻是魔侯御駕已經駛出宮門,向著自己府邸而去了。他心中一驚,慌忙策馬追了上去。
“大王?”戒神老者正在客房前廳坐著,卻見魔侯突然衝了進來,一個恍惚間,還以為此地仍是天波宮。
“老師呢?”棄天四下看看,雖比不上天波宮寬敞,倒也舒適溫暖。
“蒼先生還在屋內熟睡。”話音剛落,門聲一響,再響一聲,卻見棄天已將熟睡的蒼連人帶被抱了出來。
“陛下……”此時急急走入的黑羽見到這樣場景,也只能一抱拳,退在一邊。
“承蒙照顧,老師我接走了。”微微一笑,走出門去。
“……三殿下,那,老奴也告退了。”
“……我安排人送戒老回宮吧。”
“哼。”被放在疾馳的御駕之上,蒼緩緩張開眼睛,出了一聲,“棄兄,你倒是讓蒼狼狽了。”身裹棉被,坐在魔侯裝飾華麗的車中,在火焰城大道之上疾馳,雖然平民百姓紛紛低頭規避,然而,還是忍不住撇上兩眼。
“飲酒大醉,老師已經註定狼狽,卻又怎能怪得了學生?”離在車內,一手牽著繮繩,含笑回答。
“既如此,吾酒醉未醒,有勞棄兄了。”蒼將眼一閉,索性又睡著了……
再次驚醒,已經是身在天波宮內了。
“棄兄……”剛剛挑起睫毛,嘟囔一句,卻見被他呼喚之人面容迅速擴大,眼前一黑,被人一口吻上。
“唔。”雖然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吻搞得莫名奇妙,然而對方力氣甚大,已將他按倒席上,掙扎不得,也只得隨他去了,幸好光天化日,棄天除了用舌尖在他脣齒內撥弄,倒也沒什麼太過失禮的舉動。(……)
滿意起身,看著身下一張臉憋得通紅的蒼,棄天微微一笑,道:“老師,想在黑羽家中住兩天,也不用假裝喝醉吧。”輕舐嘴脣,舌尖只有淡淡甜香,確實並無一分酒氣。
“……蒼已數月未離此院,出門之後心情愉悅而已。”緩緩坐起,將散亂的被子重新裹回身上。
“……我給老師拿件外衣吧,這被子還要還給黑羽賢侄。”
“嗯,陛下自律甚好。”
“……蒼,你的衣服放在何處?”
“……等戒老回來吧,棄兄莫亂翻吾之物品。”
故而,戒神老者歸來,絲毫不稀奇看到依舊裹著被子坐著的弦首。
“陛下說什麼?”伏嬰師瞳孔略有收縮,立在朝堂之上,竟是當面質問主君。
“宰相大人身體不適麼?孤王適才說,要巡查國境。”棄天有些不悅,然而仍是平靜回答。
“陛下,此時秋收甚急,陛下出巡,勞民傷財,萬不可取啊!”
“只有孤王與老師兩人微服出巡,過個三五日便回來了。”棄天一皺眉頭。
“陛下……您……”
“老師少有出門,心中窒悶,吾陪他出門散心,不可麼?”
“陛下……這……”伏嬰師心中一急,再度跨前一步,已經立在文官首班的蒼日身邊,卻不見對方有甚動作。
“孤王心意已決,只是知會眾卿,並未有同你商量之意,退下吧。”說著,棄天帝豁然起身,拂袖而去。
“……”伏嬰師站在原地呆立片刻,身邊朱聞蒼日已經轉身,擡手輕輕拍拍他的肩頭,道:“表弟,為兄學乖了,你怎麼反而痴愚了呢?”
“老師……”不理會仍在朝堂上頗有師門風範的發呆的伏嬰師,棄天帝笑眯眯來到天波宮,示意隨行的補劍缺打開一隻包袱,將內中的白狼皮外袍拎出,“老師,蒼日已將老師的外袍做好,學生甚是滿意,請老師試穿。倘若合身,明日正好穿著出門,近日風大,正可避寒啊。”
“嗯?”起身試衣,長短合宜,然而卻是鬆鬆垮垮肥了一圈。
“怎麼肥了這麼多?蒼日哪裡請的裁縫啊?我記得……”棄天帝皺眉看看,突然心中一顫,一把將那裹在銀色狼皮外袍中的人攬在懷內。
“衣服,莫改了吧,來年吾發福,想來便合身了。”蒼輕輕閉了眼,說道。
“……”雖是緩緩點頭,然而想到來年,心中竟不知是何等滋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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