質子

第三十四章

  瑞雪飛降,在魔國與獄國交界處群山間之一處山坳內,兩位文士卻是不畏寒冷,在一間茅屋前的石桌旁對坐飲茶。兩人身前不遠,一帶閃亮冰川從絕崖之上垂掛下來,卻是這山內瀑布,表皮已被嚴寒凍結,而內中水流照樣洶湧而下,寧靜無波的外表之下,卻隱隱傳出悶聲水水濤激盪之聲,倒也是一處奇景了。

  “好友……”坐在客位的虯髯客突然說道:“觀此情景,只怕春天便要開戰了。”

  “冬季。”寂寞侯輕輕的回答一句。

  “啊?”

  “伏嬰與棄天冬季起兵。”寂寞侯輕咳兩聲,依舊低聲回答。

  “這……”虯髯客身子向前探了探,“這便是你信內所說麼?”

  寂寞侯搖了搖頭,道:“這並非吾之建議抉擇,吾只是說棄天必會冬季起兵而已。”

  虯髯客略微沉思,道:“好友你的意思,似乎並不贊成冬季起兵了?”

  寂寞侯將兩人已經浮了一層薄冰的茶杯倒空,淡淡道:“吾只做過耀相,當然只會站在耀國立場謀劃。魔國得失,吾算不了這麼清楚。”

  “這話,好友莫不是有心出山了?”

  “能夠親歷朝代更迭,天下一統,試問古往今來幾人能夠,倘能參與其中,可堪不枉此生,然而,吾現在更想活著看完這出大戲。”提起火鉗,輕輕撥弄身邊茶爐,通紅火焰騰起,虯髯客竟是一時錯覺,似乎看到對面人心中壓抑已久的興奮化作眼中火光,瞬間閃亮。

  “好友……”虯髯客拖長了聲音,“以好友之才,只做觀眾,未免太過委屈了吧?”

  “你莫勸我,我倒要勸你。”

  “哦?”

  “獄君師九如早被聖閻羅害死了。”

  “好友!”

  “料想獄國之內,此時已經是謠言四起了。”

  “這是……伏嬰師所為?”

  “若獄侯尚在人世,如果出面澄清,聖閻羅又該如何?怕是也不會將大權老老實實雙手奉上吧?如果避禍不出,便也與死無異;此言無論真假,只怕問天譴皆不會善罷……好友你身份特殊,立場難做,不如便留在這裡,看戲吧。”

  “唉……”虯髯客長嘆一聲,“好友,難道不指點一個破法?”

  “事必有因,況且,縱使聖閻羅迎回獄侯,與問天譴將相和睦,忠心輔佐,也只能保獄國三年平安。不過……旁觀者清罷了。”

  “唉。”虯髯客搖了搖頭,臉上也露出無奈神色,然而突然精神又是一振,道:“獄國雖近在咫尺,威脅總不如過昭尹聯手,而況還有好友之耀國啊。”

  “獄國好比魔國腳邊頑石,雖然無害,卻是硌腳。耀國雖強,然而我不在朝,只怕魔兵未到,自己便先招滅國之禍。至於昭尹所謂聯手……哈,好友何妨拭目以待啊。”

  “好友這話說的傲慢了。是說,你讓我送給伏嬰師的那封書信內,便是如此策劃吧?”

  “運籌帷幄,決勝千里,伏嬰師之陰謀奸宄,不下於我,何須多言。吾信內只是提醒伏嬰師,要殺弦首,必先向棄天要的許可而已。”

  “這話……”虯髯客不由得皺皺眉頭,“說得又玄了。”

  “看便知……只是,如今看來,伏嬰大約還未明白,小看弦首,恐怕反惹其禍……”此時,爐上雪水滾沸,溢出壺口,寂寞侯閉口不語,側身提壺。

  虯髯客默默看著好友泡茶,突然道:“想來九江春之死,也應給魔相一個警示了吧?”

  “……他殺九江春,便是給自己留了天大的破綻啊。”

  “怎講?”

  “好友變笨了……”

  “不殺九江春,或能挑撥玄朝君臣關係,伏嬰師雖錯失了這個機會,然而也不算大錯吧。況且九江春同他擘畫許多,早晚也被他滅口。”

  寂寞侯放下手中水壺,輕輕搖頭,道:“死人未必不會漏洩祕密,然而,若要洗冤作證,卻非活人不可。想來此點,蒼之抉擇與吾相同啊。”說著,寂寞侯輕輕端起面前清茶,微啜一口,皺眉道:“這茶,沏得草率了,哎,傾之可惜,聊勝於無吧。”



  “補劍缺,”一聲呼喚,補劍缺只覺得混身一抖,轉身看去,果見魔相從遠處緩緩而來。

  “宰相大人。”轉過身來躬身一揖。

  將手中一封書信輕輕塞在補劍缺懷裡,嘴角微微翹起,於這大雪飄落的落日時分,更讓人一陣徹骨深寒,“帶我去拜見陛下。”

  此時,天波宮內,倒是一片融融暖意,屋內兩人共撫一琴,悠悠琴聲傳出,竟是聽不出任何破綻了。

  “大王,伏嬰宰相求見!”

  “嘖。”聽到補劍缺通報,意興正濃的棄天帝一皺眉頭,蒼的左手卻已經按在餘韻未消的琴絃之上,“讓他進來。”一面說著,一面回身,拎起方才撫琴時被自己丟在一邊的白狼皮外套,披在蒼的肩頭,隨後方才走出內室,在堂前一坐,等著伏嬰師進來。

  “參見陛下。”走入被數個炭火盆蒸得有些悶熱的屋內,伏嬰師開門時帶入的冷風想來也叫棄天帝的精神為之一振。

  “何事?”

  “啟稟陛下,探子來報,昭侯尹侯將在邊界會面。”

  “哈,想來是上月孤王一時興起,給尹侯送了張床當壽禮去,倒叫昭侯有點坐立難安了啊。”

  “正是。尚有一事,耀侯大夫人法雲子暴斃,側夫人月蟬宮被立為正室。”

  “嘖,旁人家事,管他作甚。”

  “臣以為此事頗有蹊蹺,月蟬宮乃是玄朝歌姬,三年前被天子賜下的美人……”伏嬰師拖長了聲音,眼瞼微微一動,“如今看來,紅顏惑國乃是玄朝慣用伎倆,請陛下……”

  “伏嬰……”棄天面色一沉,“國事甚忙,倘無甚需寡人裁準的大事,便退下吧。”

  伏嬰師再拜,道:“陛下,臣尚有一事,請陛下與弦首允准。”

  “哦?”本已準備起身入內,棄天微微顫動的身形又定了下來,“怎還與老師扯上關係?”

  “再過三日,乃是微臣生辰,將在府內設宴,想請弦首駕臨。”

  棄天微微沉吟,異色雙眸在在對方身上打量良久,道:“宰相壽宴,只請老師,卻不請孤王麼?”

  “黑羽殿下拜袞之宴,陛下並未出席,伏嬰深有自知之名,雖得陛下寵幸,然而總歸外戚,萬萬不敢僭越了。”

  “……好吧。孤王替老師答應了。只是宰相大人切忌莫再讓老師與貴府盤桓一宵了啊。”

  “臣受寵若驚,定當謹記。”伏嬰師說罷,再拜告退。

  ……

  “壽宴?”蒼微微一皺眉頭,“去年此時,怎的無人提起?”

  “去年此時,老師正在病中,且挽月當時行蹤不明,伏嬰無心做壽了。”

  “哦。這麼說……也快冬獵了吧?”眼瞼低垂,似乎是在心中盤算什麼。

  “正是,算天河與暴風殘道已經接手此事,學生本想再過幾日時間定下,在徵詢老師意見,不過既然老師提起,那……今年冬獵,老師您是去也不去呢?”望定對方,雖然嘴角含笑,然而去歲冬日的悽愴,又怎能忘卻。

  “自然相隨。”幾乎回答得毫不猶豫。

  “這……老師身體,露宿雪地,難道不勉強麼?”

  “吾此時總勝過去年吧。”表情平和,語氣卻隱隱含著堅定。

  “既如此,明日我便吩咐暴風殘道與算天河照此準備吧。”棄天帝也不堅持,淡淡一笑,此時,天色已然全黑,戒神老者緩緩將溫在冰鑑之內的飯菜端上几案。


  三日之間,魔國無甚大事,天下之內,也唯有昭尹會面之時,昭侯突然發難,擊殺尹侯之事,值得人們略微震驚一下。然而,究竟如何處置此時長驅直入攻佔尹國,兵臨都城紫印城下的昭侯金鎏影,乃是玄天子之事。因此,魔相伏嬰師的廿七壽宴,照常舉行。

  “老師稍候,三位殿下尚未來到……”清幽花廳之內,伏嬰師雖是今日壽星,卻仍是一身常服,絲毫不見喜氣。開宴在即,前面噪雜,是以蒼一到來,便被讓至後園的花廳之內。伏嬰師在前面接待來客,每隔一段時間,便會抽空前來探問一番。

  “無妨……”一個人靜靜坐在花廳之內,雖然伏嬰師早有吩咐,周圍三隻炭盆將屋內煨得甚暖,然而心內卻也難免淒涼,“此地,便是上次大哥來所居之地麼?”

  正要告退,聽到這一句不知是詢問還是自語的聲音,伏嬰師愣了片刻,小心翼翼答道:“正是,這間花廳落成,赭老師便是第一位主人,之後,學生偶有徹夜勞形,唯恐打攪賤內休息,也是在此地過夜。”

  “嗯,那青蚨厭勝之錢,便也藏在這附近吧。”語氣不變,平靜之態勝似閒庭漫步。

  伏嬰師微微一笑,坦然答道:“正是。”

  蒼微微擡頭,似乎是漫無精神瞟了他一眼,道:“此事關係蒼之性命,難道吾不能知曉麼?”

  伏嬰師垂首,道:“此事亦關係到赭老師性命,請蒼老師相信學生必能辦妥。”

  “你這話,是不相信吾了?”

  “學生誰也不信。”回答同時,擡眼望定對方,眼中亦是一片堅定。

  蒼靜靜閉眼,臉上的表情似乎有了些微妙的變化,緩緩點了點頭,道:“吾知曉了。”

  “而且……”伏嬰師突然直起身子,外面雙層綿紙的格窗上似乎也多了一個人的影子,“學生……”

  蒼靜坐不動,道:“讓吾先說吧……那玉佩,乃是大哥失落在湯谷,輾轉落入我手中的。”

  “嗯?!”雖然只是輕輕一聲,卻也聽得出這怪異聲調之中,透出的震驚。

  “我本想當面交還給他,只是事情不巧,便將其放在桌上……”說著站起,轉身走向桌案,“當時,案上尚有大哥剛剛寫就的《忠臣傳》一冊。”停頓了一下,身後之人除了越發急促的呼吸聲,竟是不發一語,蒼繼續道:“你新婚之夜,大哥在浩淼居過夜,我見他腰間並無此玉佩,吾……”說到此處,竟是微微搖頭,心中懊惱之極,突然後悔,當時為何沒有多問一句。

  “……”長出口氣,伏嬰師定定心思,道:“多謝老師破解此事,然而,在伏嬰心中……在伏嬰心中早已……早已……”本以為重整心緒,能夠將此話說得圓滿,誰料聲音竟是毫無先兆的一澀,索性將心一橫,直接道:“蒼老師,得罪了。”

  話音剛落,花廳之門突然打開,左門佑軍衝了進來,急道:“大人,銀鍠朱武已經領兵包圍相府了!”

  “啊?!怎會是他!”猛然回頭,只說了一句,便看見了院牆之外沖天火光,同時一陣噪雜,由遠及近急速傳來。

  “伏嬰……”蒼靜靜轉身,立在兩人之前,“如此情形,你還真要取蒼之性命麼?”



  “什麼!孤王還未傳令,你們竟敢……大膽!”御書房內,棄天帝勃然大怒,一拍桌案已經站起,若不是旁邊補劍缺苦苦攔著,只怕腰間雷天劍已經斬上在面前伏地叩首的朱聞蒼日脖頸。

  “陛下恕罪,事情緊急,故此大哥與臣侄方才斗膽先斬後奏。”朱聞蒼日算算時間,知道現在銀鍠朱武應該已經到了相府,將牙一咬,不卑不亢道:“陛下,臣確實懷有伏嬰表弟對弦首不利的證據,請陛下看過再說!”

  “……”拔出一半的雷天劍緩緩歸鞘,劍身卻是撞擊劍鞘一連串“嗡嗡”作響,棄天肩頭起伏,緩緩走回座位,道:“是何證據,講來!”

  “是,乃九江春絕筆書信,告發伏嬰師在家中密室之內,行那厭勝詛咒之術,欲害弦首性命。”

  “……”瞳孔收縮,臉上震驚之色,絕不似作偽,“……為何如此麻煩,伏嬰要殺老師,機會比比皆是啊。”

  “啟稟陛下,根據九江春信中所言,只因弦首浩淼居搬遷之時,表弟發現弦首已然身中雙殺之咒,而另一名被咒殺之人,幾經驗證乃是奇首……”

  “俟~~”又是倒吸一口冷氣,“難道便是那次老師受驚,奇首遇刺之時?”

  “正是。”朱聞蒼日說話漸漸流暢,“此咒若解,除非施咒與中咒者鮮血,否則,唯有將中咒一人搶先殺死,另一人自然脫困。”說到此處,朱聞蒼日從袖內取出一封布帛書信,雙手奉上,具體事件,九江春信內寫得清楚,陛下一看便知。”

  沉靜片刻,顫顫巍巍將布帛接過,正要打開,突然又是一聲斷喝:“大膽!九江春處死已有數月,為何你此時方才出首此事,分明是偽造託詞!”

  “陛下贖罪,此信這兩日才輾轉落在臣侄之手,各種經過,連臣侄亦知之不詳,當時讀過,尚有疑慮,唯恐有心人陷害表弟,然而暗中留心,窺見種種端倪,今日又聽說弦首亦會出席表弟壽宴,信中所寫,年內不解此咒,則兩人皆亡,本來依照咒術效應,弦首早該命絕,但是隻因陛下弦首朝夕相處,龍氣護佑,以致咒術失敗……”

  “所以他便要鋌而走險了!”棄天帝拳頭重重敲在桌案之上,將手中布帛丟下,強壓怒氣,向著補劍缺道:“速去相府傳令,只要老師平安,孤王便留他伏嬰一命!”剛剛說完,突然又是起身,道:“罷了,孤王親自前去,蒼日你也相隨!”

  ……

  不眠之夜漸漸過去,晨曦微露,等在街口的棄天與銀鍠朱武眾人,才終於看見追兵捧回的一套熟悉的衣帽。

  “……”棄天臉上卻不知是憤怒、頹喪還是終於鬆了口氣,“……伏嬰逃了?”

  “想來昨日看見人影乃是有人喬裝改扮,引開眾人注意,”銀鍠朱武卻是滿臉懊喪,“表弟……伏嬰師應當是喬裝而走了。”

  棄天輕輕闔上泛起血絲的雙目,“孤王已經答應饒你一命,難道竟不願當面解釋麼?”

  “陛下……回宮吧。黑羽三弟已經在各個城門佈下人手,遇到表弟,定將他請回便是。”銀鍠朱武輕聲勸道。

  “挽月呢?”看著兩名兵卒將封條貼上丞相府門,棄天帝難得想起這宅邸的女主人來,昨夜銀鍠朱武衝入,若不是挽月挺身阻攔,拼死不讓長兄入內,自己趕到之時,只怕所見便只是幾具屍體了。

  “月妹由華顏將軍照顧,方才二弟已經陪她回到自己府上了。”

  “……好好照顧,將來孩子生下來,孤王必待之如己出。”棄天說完,卻不和任何人打招呼,胯下玄貘竟是不需主人催動,自行邁開四條長腿,向著天魔宮方向而去,魔侯身後衛隊,也緩緩催動了起來。


  回到宮內,卸去盔甲,來到天波宮前。

  “戒老,老師睡了麼?”

  “蒼先生說要等著大王,此時應該還在堂前坐著。”戒神老者請請回答。

  “啊!”疾步走入院內,一掌推開房門,“老師……學生……”

  蒼緩緩搖頭,道:“錯不在你,亦不在他……朱武未至之時,伏嬰與蒼獨處花廳之內,他若要取我性命,早已動手了……”

  棄天緩緩點頭,道:“我知……只要伏嬰肯回來自首……”此時,側目,赫然看見掛在床頭的銅鏡,慌忙走了過去,一把拽下。

  “棄兄?”見到此等莫名其妙的動作,蒼臉上露出詫異。

  “此物乃是伏嬰所贈……學生只是想收起來。”

  蒼不聽棄天言語,皺眉道:“我現在只是不明白……伏嬰為何突然對我下此殺手……”

  “啊……這……想來是孤王的過錯。”

  聽到這句話,蒼的臉上現出悲哀神色,淡淡道:“妖孽亂國,君之過麼?”

  “正是。全是棄天過錯,是吾對不起老師與伏嬰。”緩緩攥拳,心中已經打定了主意:若有殺孽,也該吾為你們承擔一次了。


  封雲城內,天子大朝。

  “奇首,你出班,倒是覺得哪一件事寡人處理失當,叫你懷有異議呢?”天子眉頭微微一皺,同時又看看一旁手捧聖旨,即將出發卻又硬生生被赭杉軍攔下的刑無錯以及孟極、武羅三人。

  赭杉軍向上行禮,道:“臣斗膽,陛下兩份裁決,臣皆認為尚需商榷。”

  “哦?”

  “昭侯無義,暗害尹侯,陛下理應傳旨降罪,號召天下諸侯共誅之,而陛下卻派刑無錯前往懷柔,豈不是同不義之輩為伍?耀國太子千流影篡位在先,起兵紫宮,妄想奪取王位,臣更以為應將之拿下,送交耀侯管教,然而陛下卻領孟極、武羅兩位大人前往弦國,名為輔佐代弦相曼無歆,實則乃是暗助千流影。父子反目,陛下不施規勸,反而如此推波助瀾,豈是天子當為之事?”

  “尹侯之死已成事實,昭侯不日必將攻克尹都紫印城,勢力龐大,寡人下旨降罪,難道他便會乖乖請罪麼?倘若昭侯不服,將矛頭指向寡人,又當如何?”

  “陛下,昭侯、尹侯皆是善驚多疑之輩,比之尹侯明哲保身、處處保守;昭侯之為人,色厲膽薄,見利忘義。倘陛下挾天威,嚴詞斥責,對其必有震懾之功,反之,倘若一味縱容,不臣之心,越加昭彰,無異於豺狼在側,恐有斷勁之威。”

  “大膽!赭杉軍,危言聳聽、語出不祥,你這是在詛咒寡人麼?”玄天子盛怒,憤然一拍龍位扶手,額前十三條冕旒嘩啦啦啦一陣亂響。

  赭杉軍面不變色,道:“天子承天命,遵天道而行,天運亨通之勢,又豈是區區言辭所能撼動!”

  “哼。”重重哼了一聲,玄天子怒而不言,只是與階下紅衣之人冷冷對視。

  “奇首,下官倒覺得,陛下如此處置,也有道理。”任沉浮緩步出班,先聲奪人之後,先向著天子一揖,見他沒有阻止,方才微微側身,轉向臉色微沉的赭杉軍,繼續道:“此時昭侯風頭正盛,陛下如此決定也是一時權宜而已。昭尹二國脣齒相依,昭侯尹侯向來交好,突然發難,必有所因,當下局勢,當先以穩妥為上,一面請刑將軍穩住昭侯,以免他再生非分之想,暗中可派能人調查,若能抓住把柄,再行討伐,一來師出有名;二來亦可準備充分啊。”

  “……”赭杉軍看著任沉浮灼灼閃爍的雙目,無奈的搖了搖頭。

  “哈,那此事定下。”玄天子適時插言,向著刑無錯揮了揮手。

  “陛下……耀侯之事……”

  “奇首,此事其實……”任沉浮正要開言,卻被玄天子攔住,道:“任愛卿,此事寡人自己向奇首解釋吧。”

  “請陛下示下。”任沉浮無奈,只得歸班站著。

  “奇首之意,是要寡人幫六禍蒼龍管教孩子了?”

  赭杉軍一皺眉頭,正色道:“臣之意,子伐其父有逆人倫,況千流影手下不過攻入紫宮家的兵卒數千,斷然難成氣候,陛下若要相助,徒然惹事上身,消耗國力而已。”

  玄天子眉頭一皺,道:“長輩有過,難道晚輩便不能糾正麼?聽聞六禍蒼龍寵幸側室,正夫人死的蹊蹺,千流影為生母討個公道,為國除去一個禍害,乃是大義啊!還是……大伯父以為,只有長輩奪下晚輩王位的道理呢?”身體前探,“大伯父”三字咬得甚重,嘴角泛起冷笑看著面前身形微顫的輔國。



  雖然經此變故,然而國事不能荒廢,冬獵還是要如期舉行了。

  出發前夕,吞佛童子緩緩策馬行在火焰城大街之上,若有所思穿過萬家燈火炊煙時,一眼瞥見一條巷內酒肆之前鬆鬆垮垮拴著一匹熟悉的戰馬,低垂的嘴角不由得翹了起來。

  “二世子……”下馬走入酒肆,只見前面連掌櫃都已不見,三張桌子,唯有最裡面那張,一人獨酌,不等那人招呼,已經邁步跨過滿地狼籍酒甕,坐在銀鍠黥武對面,“二世子有此雅興,怎不叫上末將啊?”

  “……”醉眼乜斜看著對方,銀鍠黥武也不說話,順手拎起一隻酒甕,噹的一聲放在桌上。

  “謝。”吞佛童子捧起酒甕,吞了一口,再次望定對方。

  “表叔要殺弦首,父親要殺表叔……挽月姑姑太可憐了,既然如此,當初為何還要答應她嫁給表叔?難道不是……”嘴長了半天,卻突然忘了要說什麼,最後竟是一把將吞佛童子手中的酒甕搶過,倒了滿臉,才又道:“究竟哪句話才是真的?二叔嫁挽月是假,表叔娶姑姑也是假,弦首對陛下也是假的吧?陛下他……哈哈,難道也是假的?”

  “二世子……”吞佛童子原本低沉的聲音,此時越發苦澀,輕輕奪下對方手中酒甕,“末將……”

  “你想說你是真吧?”臉上突然浮起了笑容,“哈,那我問你:劍靈是不是你的兒子?”

  “……”顯然是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問矇住,心機將軍幾乎是首次露出錯愕神情,不過轉眼之間就變成淡淡嗤笑,回答道:“是。”

  晃晃頭看著對方,銀鍠黥武顯然還不想放過他,繼續問道:“娘是誰?”

  “哈,記不清了。”吞佛童子突然覺得那目光格外刺眼,不由得將頭偏過。

  “……你究竟有過多少情人?”

  “你是問認識你之前還是之後?”對方有此一問,吞佛童子索性又坐得端正了。

  “之前?”銀鍠黥武似乎也有些清醒了,眼中竟露出單純好奇神色。

  “……記不清了。”

  “之後呢?”

  “……”吞佛童子只是笑笑,並沒有回答,隨後站起身來,欲扶對方,“二世子醉了……”

  銀鍠黥武幾乎是抱住對方才能站起來,搖搖晃晃中突然一把抓著吞佛童子的衣領,將他的面孔拉近,直勾勾盯著,問道:“你為什麼老纏著我!”

  “……因為二世子和劍靈的孃親很像。”微笑回答,領口一鬆,懷裡卻是一沉。

  “原來……都是假的……”聽到對方嘟囔了這一句,等到察覺出胸口衣衫被什麼溼透之時,吞佛童子已經半拖半抱,帶著銀鍠黥武走出巷子百步了。


  當夜,駐守北門的兵卒照例關了城門,正欲迴轉門樓時,卻見兩匹馬一前一後,從空無一人黑魆魆的大道之上緩緩走來。

  “什麼人!”喝問一聲,手中燈籠已經舉起。

  “是我。”燈籠照亮來人面孔之時,吞佛童子特有的聲音已經震醒了昏昏欲睡的門軍。

  “吞佛將軍!”兩個門前小卒慌忙行禮,然而仍是仗著膽子問道:“將軍,城門已關,您此時出城是為了何事啊?”

  “黥武二世子飲醉了。”吞佛童子難得用溫和的語調回答,兩位門軍這才看清吞佛將軍懷中竟是醉到不省人事被一襲黑色翻毛披風裹的嚴實的二世子,“明日冬獵,城外點卯,我唯恐世子宿醉不醒,誤了時辰,陛下責怪,想先帶他出城,往外面營寨歇息,落得從容。請兩位通融。”

  “這……”兩位門軍對望一眼,看看吞佛一行,除了兩名貴人之外,便是一個瘦弱馬伕替銀鍠黥武牽著戰馬,再度對望,點了點頭道:“將軍請。”

  城門緩緩開啟,三人兩馬緩緩走出了。


  ……


  曠野荒郊,河漢高懸,初雪反射星光,倒是不覺得周遭黑暗,那名馬伕翻身上馬,幾下加鞭,已經與吞佛童子並馬而行。

  “宰相大人已經出城,有何打算?”吞佛童子從馬背上的包袱之內扯出一領皮裘,遞給臉色已經凍得發青的伏嬰師,卻是絲毫不奇怪現在兩人策馬的方向,並非東面玄魔邊界。

  一面將皮裘穿上,一面看著吞佛童子懷中的銀鍠黥武,“將軍你的打算呢?此時分手,兩不相干,又有侄兒作證,毫無破綻啊。”

  “呵呵,伏嬰大人不忘末將承諾,落難之時前來相投;末將此時,也是情願一賭。”

  “哦?吾賭的乃是將軍的心機,卻不知將軍賭的又是什麼?”

  “陛下對宰相大人之信任,還有……陛下洪福。”

  “哈。天荒峽谷!”說罷,策馬揚鞭,兩匹馬向著西北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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