質子

第三十五章

  刺目雪光射入眼中,銀鍠黥武漸漸清醒過來,還未完全睜眼,便覺得頭痛欲裂,不由自主“哼”了一聲,略微掙動掙動,渾身上下便是說不出的難受,特別是一對手臂幾乎毫無知覺。將面孔緩緩擡起幾分,頓時一陣朔風撲面,到叫他宿醉之後更清醒了幾分,眼角乾澀得難受,想擡手抹抹,才發現雙手已經不得自由,雙臂環抱在一人腰間在前面捆著,整個人也趴在他的背上緊緊相貼,通紅頭髮在眼前飛揚,即使不看面容身形,也立刻知道了此人身份。

  “吞佛!”怒斥一聲,才發覺嗓音仍然沙啞,“這是何意?!”發覺自己被迫抱著對方,坐在馬鞍之後,胯下馬匹快步小跑,銀鍠黥武承認,當時第一個想法乃是:這是哪門子的惡作劇啊?

  “……”吞佛童子似乎正在同旁人說話,感覺到背後之人有了動作,當即住口,墊肩回首,道:“二世子醒來了?”說著隨手拽拽裹在兩人身上的毛皮披風。

  “放開我!”銀鍠黥武一皺眉頭,雖然已經察覺到身邊還有一人,然而此時雙手受制於人,對他來說還是自由更為重要。

  吞佛童子微笑,一隻手掌輕輕按在對方拼命掙扎的雙手之上,“二世子不記得是如何落在末將手上的了麼?”

  銀鍠黥武一愣,雖然努力回想,也只記得路過書房,聽到父親與二叔言語,震驚之餘昏昏沉沉走出家宅,隨便找了個酒店一頭紮了進去而已,“誰知道你施了什麼下三濫的伎倆!”罵了一聲,繼續掙扎。

  “黥武,稍安勿躁。”一個聲音靜靜響起。

  “伏嬰表叔,吞佛如此對我……啊!”一時恍惚,並未習慣發出這個聲音之人全新的身份,“伏嬰表叔!”赫然回頭,看著刻意稍稍緩下馬蹄,與自己面對面的伏嬰師,“你……”

  “得罪了,只有讓賢侄暫時受些委屈。”伏嬰師只說一句話,便將頭轉過,繼續催馬在雪地之中奔馳了。

  感覺到背後之人停止掙動,似乎是認命的放鬆下來,往自己後背一趴,再無動靜,吞佛童子反倒越發緊握身前冰涼雙手了。擡頭望去,一夜狂奔,白茫茫的天空之上,天荒山依舊如同浮在雲間一般,若不是自幼生長於斯,大約不會想到,如此奔馳一天,便已經接近那座被先王化為治外的神山深谷了。

  “吞佛將軍。”周圍地形漸漸有了些許起伏,茂密雪松,倒也煞是罕見,伏嬰師緩下了馬蹄,口前白氣吞吐,看看埋在密林深處的一輪落日,“前面便是禁地了,天色已晚,先找處避風地點支起帳篷過夜吧。”

  “宰相大人……”身後銀鍠黥武居然又睡著了,後領的翻毛已經被他呼出的水汽濡溼又再凍結,吞佛童子一路只覺得脖頸入利刃相加般冰涼刺骨,此時終於勒馬,輕輕晃頭,隨後問道:“……其實末將一直想問,先皇與閻魔旱魃老王爺擊掌為盟,無三部首腦璽戒在身,不得入天荒峽谷,如今宰相大人這樣兩手空空的前往,可有幾分把握呢?”

  伏嬰師眉毛一挑,道:“既然下注豪賭,想來吞佛將軍是胸有成竹,何必明知故問?”

  吞佛童子微微一笑,道:“替人下注,總免不了謹慎過度。”

  伏嬰師嘴角翹起,右手探入左袖之內,再取出時,拇指之上,已經帶著金光燦燦一隻火焰雕刻的盤龍銅戒,正是魔國世代相傳,君主隨身的兵符璽戒!

  “……哈,原來真在大人這裡。”吞佛童子一聲乾笑,“陛下自玄朝歸來,便不見這璽戒……”

  “乃是陛下前往玄國之前,交給不才的。”伏嬰師嘴角微翹,“陛下將於冬獵結束之時,傾全國之兵,兵出天魔山,此事擘畫已久,吾此來乃是拜見老王,請他出兵,代為守住本國。”

  “原來……後來陛下與宰相關係日趨惡劣,果然是做戲,一來向外示弱;二來也瞞過旁人耳目,只是……此次變故,也是事先約好的麼?”雖是問話,眼光閃爍,似乎心中已有定見。

  伏嬰師將右手拇指在掌中一握,道:“吞佛將軍,你問多了。”說著左手鬆開繮繩,向著林邊避風處一指,“便在此地吧。”

  “你們……來不及了。”正當吞佛童子解開捆著銀鍠黥武雙手的繩索之時,看似負氣昏睡未醒的黑髮青年,突然嘟囔一句。

  吞佛童子與伏嬰師對望一眼,伏嬰師本已甩鐙離鞍的身形停在馬身一側,突然再度跨上馬背,連招呼都來不及打,徑直衝入密林深處,向著天荒峽谷而去。



  “怎麼樣了?!”

  火焰城內,雖已經是深夜,二殿下朱聞蒼日府中卻是燈火通明一陣忙亂。這日清晨,才隨著棄天聖駕走出寥寥數裡,就有家人快馬稟報,挽月公主上午突然陣痛,正是小產前兆。自從伏嬰師出逃之後,挽月雖然被接回家內,卻是一時一刻也未見快樂,七月身孕,大家心中都是惴惴。此時,朱聞蒼日不敢怠慢,急忙稟明魔侯與兄長,告假回家。

  如今已經摺騰了半日伴宿,連緋羽亦丟下幼子,趕來幫忙,卻是絲毫不見起色,耳聽得屋內妹子哭叫聲漸漸沙啞微弱,一旁從小照顧挽月長大的奶媽已經哭的泣不成聲,朱聞蒼日心中又急又恨,連連跺腳。

  “二殿下,公主不僅小產還是逆生……”一名穩婆滿身是血,戰戰兢兢走出來,話未說完,便被對方罵了回去。

  “豈有此理!”

  “殿下……”奶媽抹抹眼淚,“……公主自己便是產難而出……難道……”

  “嫲嫲莫要再說……”心知自己家族隱憂,朱聞蒼日心亂如麻,此時,挽月叫聲幾不可聞,只有屋內噪雜驚慌,徒增眾人心頭分量。

  “殿下,殿下!”一名打下手的婢女突然衝了出來,滿臉淚痕,滿身血跡,道:“斷夫人……斷夫人命奴婢出來,問殿下……”

  眼前霎時一黑,後面婢女要說的言語,聽不聽心頭也知,將牙一咬,道:“吾要妹子平安!”

  ……

  “殿下……緋羽抱歉。”懷中幼兒,還不及自己兒子一半份量,剛剛吃了兩口自己乳汁便嗆得滿臉青紫,緋羽亦是母親,亦不由得落下兩滴清淚。此時,隔著簾子看去,對面屋內,朱聞蒼日已經一動不動坐在妹子身邊幾個時辰,榻上毫無生氣的身軀早已冰冷了。

  “……皆是天意。”聲音沙啞,朱聞蒼日看著挽月含笑面容,嗤笑一聲,道:“……月兒她,知道自己生了個兒子吧。”

  “是……”看看懷中瘦小的嬰兒,嬰兒逆生而出,生產過半挽月便知道是個男孩子,雖然七月臨盆,百無活一,卻仍是抓著自己的手,斷斷續續哭道要保住孩子,當時危機,不容多想,然而事後每每回憶此景,緋羽便是一陣哽咽,此時更是痛哭出聲,身邊斷風塵心中不忍,將愛妻輕輕攬在懷中安慰。

  “看她表情,想來是知道的了。”朱聞蒼日說了一聲,“夫人成全月兒臨終所願,朱聞替妹子謝過。”本想起來一揖,但是渾身關節肌肉恍如冰凍,不僅不聽使喚,竟是連知覺也無一般。

  “殿下……”緋羽泣不成聲,斷風塵替她說道:“……小公子……如何稱呼?”

  “……吾等伏嬰七日,七日不歸,此子改姓朱聞,眼下,先叫他……小月兒吧。”終於艱難站起,轉過身隔著簾子向著屋內施了一禮,道:“斷將軍、夫人,小王有一不情之請,此子喪母,父親又是逃亡在外,吾雖為親舅卻總歸一介莽夫,如請奶孃不能放心,能否請斷夫人勉為其難,將這孩子抱去同令郎一起撫養,小王感激不盡,料想他日伏嬰知情,亦同此心。”


  “二世子……”在避風處搭了帳篷,從馬背上解下水囊乾糧,在火上將麵餅烤熱,夾了肉乾,遞在被反剪雙臂捆在帳內明柱之上的銀鍠黥武嘴邊。

  “哼,”自從伏嬰師急急離開之後,銀鍠黥武一直緊閉雙目一語不發,此時他身下墊著吞佛披風,靠坐柱邊,嗅到近在咫尺的肉香,微微咬了咬嘴脣,終於睜開了眼,哼過一聲之後,看看帳內雖小,一切卻是井井有條,便又是一聲嗤笑,道:“原來心機將軍早已想到今日了,倒是黥武笨了。”

  “二世子用餐吧。”吞佛童子臉上神色如常,蹲在一邊,既不解釋也不反駁。

  “解開我的手,我自己會吃。”只覺得每次同他談些正事時,那種不置可否讓人無處著力的彆扭感覺又再臨身,銀鍠黥武索性豁出去再不執著對方回答。

  “那要看二世子你,是末將戰友還是敵人了……”烤熱的麵餅已經燙得手指刺痛,肉乾之內的油脂融化,滲入麵餅之內,肉香夾著麥香在兩人之間蔓延開來,“不過……如果末將所料不錯,二世子無論如何,也是會站在令尊一邊吧。”

  “……”不知為何,今日聽到那低沉聲音竟有些哽咽苦澀的意味,銀鍠黥武緩緩擡頭,打量許久,卻看不到絲毫能夠驗證自己感受的表情,“心機將軍何必多言?子從父命,黥武即為銀鍠家男丁,自當如此。”

  “……那就請二世子為銀鍠家保全有用之身,將這乾糧吃下吧。”儘量一本正經規勸,然而嘴角卻任然不知不覺翹了起來。

  “吾還能活到明日麼?”將頭偏過,儘管噴香撲鼻,已經勾起腹內咕嚕嚕一陣亂叫,然而銀鍠黥武一腔怨氣在胸,倒是一時覺不出飢餓了。

  “……陛下與宰相大人佈局已久,朱武殿下未必便能佔得上風,二世子不再考慮一下麼?”

  “想來心機將軍已經考慮清楚,明日啟程之時,只求一死而已。”將眼睛閉上,後腦靠在身後木柱之上再不說話,雖然心中千百不明,無人解惑,然而心知面前之人,能給自己的唯有解脫。耳邊只有另一人輕微的呼吸之聲,突然,一根手指輕輕劃過自己下頜,順著鎖骨,探進衣領……

  “吞佛你!”

  “……哈,若非如此,末將只怕明日下不了手。”

  溫熱手掌摸過身上肌膚,銀鍠黥武緊閉雙眼,臉上漲得通紅,伏在自己身上的人彷彿初次相識,纏綿之間從未見過的柔軟和溫暖,甚至還有一種放縱的意味。不知不覺已經低下了頭,睜眼看著在自己胸口間凌亂的火紅長髮。

  罷了……同我相比,明日也許對你而言更加殘酷吧……

  “唔~”身體交給了別人,才第一次體驗到了,身上這個人終於如同那火紅色一樣,熊熊燃燒了起來。

  “吞佛……”顫顫巍巍的呼喚,卻被帳篷搖動的“吱嘎”聲掩過,“明日……你我互不相識!”嘴角苦澀,但是隻是單純覺得:這樣,彼此都能好過一點吧。


  ……


  翌日,伏嬰師已經先領著數百人一隊精壯騎兵出現在山谷旁邊。

  “吞佛將軍?”立馬百步開外,看著那一間狹小帳篷之內整衣而出的紅髮猛將,數九寒天,露宿荒郊,竟然從容寬衣而眠,伏嬰師心中越發看重此人之能。

  “……”看看林外揚起的雪塵,吞佛童子臉上有一絲令人難以置信的恍惚一閃而過,終於道:“吾替世子收拾,這便啟程了。”

  “吞佛將軍,時間緊迫,不如將黥武交予老王爺看管,否則一路多有不便。”一面說著,一面疑惑的看著對方輕輕拔起立在一旁的朱厭長槍,道聲:“無妨。”隨後,挑開帳簾走了進去。

  “吞佛將軍!”伏嬰師心中一動,頓時驚慌失措甩鐙離鞍,急匆匆向著營帳跑去。

  “世子……到了現在,還未改變主意麼?”掀開帳簾之時,吞佛童子低沉聲音剛剛停歇,只聽見銀鍠黥武冷哼一聲,道:“你已心滿意足,何須多言!”眼前銀光一閃,被捆在柱下的身軀已然歪倒。

  “黥武!”霎時直覺的手腳冰涼,伏嬰師跌跌撞撞奔過去,將人抱在懷裡,卻見身上沒有血跡,頸邊倒是漸漸泛起一條筆直的淤痕,還不放心,探探鼻息,呼吸均勻有力,伏嬰師一皺眉頭,“吞佛將軍,你……”

  “時間緊迫,只怕大殿下已然發難了,留下黥武,未必沒有好處。”一面說,一面緩步而上,朱厭劍挑斷手腕上的繩索,將人背起,道:“區區一人,末將還是照應得了的。”

  ……

  “哼……”吞佛童子那一槍抽得甚重,銀鍠黥武醒轉之時,更覺得渾身痠軟,坐立不安,意識雖然漸漸清醒,但是既不願出聲也不願動彈,身形晃動,卻已感覺出來,一切仍是照舊,被人馱在馬後疾奔。

  “吞佛將軍,你又何必騙他……”快步疾馳之中,伏嬰師沉吟良久,突然問道。

  “嗯?”

  “吾等趕去,朱武猝不及防,必為所擒。他圖謀反叛,罪證一旦確鑿,便是抄家滅門之禍……然而,倘若黥武倘若置身事外甚至能為魔侯立些功勞,事情便又不同了吧?”

  “哈,末將不是多事之人。”

  伏嬰師冷笑一聲道:“縱使陛下不會因此赦免朱武等人死罪,對黥武也必法外施恩啊。”

  “宰相……便對你我這麼自信麼?”

  “倘若咱們輸了,黥武也是被你我脅迫,沒他的責任……將軍便是如此替黥武打算的吧?”

  “哈……”笑而不答,將披在兩人身上的斗篷再次拽拽。

  “只是,伏嬰不明白,將軍能替黥武設想如此周全,卻為何不替自己事先鋪下退身之路呢?”

  “……末將無依無靠,想要有所保留,卻也無人能夠收容。”

  “說笑了。”伏嬰師微微一笑,眼角卻已瞥向他身後之人。

  “……父親與二叔謀劃,昨日應已發難,弦首……也是同謀。”緩緩說話,只覺得那人握著自己雙手的手掌,倏地收緊了,“黥武自有判斷,一切後果,吾自己承擔,不需他人為吾謀劃。”


  朱聞蒼日中途折返;到了營地又不見了吞佛童子與銀鍠黥武,一座偌大的冬獵營地,卻是顯得冷清之極。今日又是陰天,彤雲密佈,反射昏昧日光,倒將這入夜時分拖得有些遲了。

  戒神老者將晚餐擺上,蒼原本背對帳口看書,此時緩緩轉身,看著老者有些遲緩的動作,過了良久才突然問道:“戒老,怎地不見狼叔?”

  “老狼啊,好像是陛下忘了東西,便讓他回去取了。”

  “哦,原來如此。”雙手扶著書案站起,緩緩向著放滿了飯菜的矮几走去,赫然發現,前襟上還沾著方才切削竹簡的碎屑,不禁輕輕拂袖撣去,卻不經意間,將桌角一碗肉醬碰翻在地。

  ……

  “怎麼這麼香啊?”在金頂大帳之內同幾家大臣佈置了明日祭旗事宜之後,棄天帝幾步跨進自己寢帳,甫一掀開帳簾,便嗅到一片撲鼻肉香,眼睛巡視,只見飯菜已經上桌,卻是唯獨不見那碗出兵神國時伙伕所創的肉醬。

  “棄兄……”蒼緩緩放下酒鬥,“適才一時不慎,打翻了菜餚,戒老已經端下去換了。”

  “哦,原來如此。老師難得如此狼狽啊。”說得輕鬆,眉宇間抑制不住興奮神色,爽快坐下,看見面前與對坐杯中內均已斟滿酒漿,正覺口渴,當即端起。

  “棄兄……”

  “恩?”動作一停,擡頭問道:“老師有何吩咐?”

  “吾方查閱歷書,才想起……今年冬獵倒是比去年早了啊?”

  “啊,正是。”微微一笑,將舉起一半的酒鬥放下,“今年豐收再加上暖冬,大約明年有意耕種的百姓更多,提前冬獵,是不想怠慢春耕之典。”認真回答,看著對方眼瞼緩緩垂下,方才再次端起面前酒鬥。

  “聽說,今晨挽月可能小產……”

  “……”動作再次停頓,喉間竟是更覺乾澀,“正是……蒼日已經趕回去了,又有義妹照顧……。”

  蒼緩緩搖頭,道:“伏嬰若是知道,不知……吾,對不起他。”

  “老師,莫要自責……”輕輕擡手,覆上對方緊緊抓著几案邊緣的右手,“伏嬰一步踏差,料想必有悔悟之心。況且,學生已下承諾,無論伏嬰最後結果如何,學生必待他之後代形同己出,絕不怠慢。生不見父,學生亦同……”說完,第三次舉杯。

  “卻說……湯谷的桃花又要開了吧?”

  “哈。”鬥及脣邊,聽到“湯谷”二字,棄天身形一顫,險險將酒杯打翻,臉上頓時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老師想念湯谷景色了?”

  “嗯……吾意故地重遊……未知棄兄能否安排?”

  “這……”不知為何,竟是遲疑,言出必諾,棄天帝口中絕無敷衍假話。

  “……棄兄,有所不便麼?”

  “這……這幾日只怕甚忙,能否暫緩?”

  蒼眼中閃出讓棄天心神不寧的淡淡一點明瞭之色,道:“既有不便,無妨。”說著端起面前酒鬥,無聲相敬。

  棄天亦雙手持鬥,正色回禮道:“學生,謝老師賜酒。”說罷,兩人同時仰首,將杯中酒漿一飲而盡!


  酒入腹內,竟是從未體檢過的一陣痠麻戰慄瞬間充滿全身,手指不受控制的突然鬆開,鏜啷啷青銅酒杯砸在腿上,膝頭劇痛,才叫棄天一瞬間昏昏沉沉的精神略有甦醒,“老師……這酒有毒!”眼前雖是一陣模糊,卻也看得見對面身影亦是無聲軟倒,“蒼!”奮力爬過桌案,不顧桌上菜餚汁水沾得滿身都是,一手托起蒼緩緩垂下的頭顱,另一隻手,已經抓住腰間救命香囊。

  連扯幾下,終於將懸掛香囊的絲帶扯斷,哆哆嗦嗦從香囊之內將那粒藥丸擠出,臂彎間只覺重量漸漸增大,卻不知是自己變得無力還是懷中之人早就癱軟。藥丸滾出,落在腳邊不遠,慌慌張張摸了幾下才撿起來,在衣襟上擦擦……

  “棄……”雙脣囁嚅,原本就很虛弱的身體,更容易被這猛毒掏空氣力,眼睜睜看著棄天毫不猶豫將藥丸送入口內,嘴角不由得泛起絲絲慘笑——竟是吾想錯了麼?也好……輕輕閉了眼,身體漸漸失了知覺,好似漂浮於一片無邊寒冷黑暗之內,從此……脣上一暖,一股苦澀藥氣隨著那滾燙舌尖頂進了口中。

  渾身神力還不知剩下幾分,渾渾噩噩的腦中根本來不及思考這突如其來的變故,盤桓在心的,只有日日睡榻之上,緊握那蜷曲冰冷的手指時,默唸的決心:倘有下次,吾不會再有猶豫!似乎全部力氣都已集中在舌尖,突破那微弱抗拒,直到確認對方將唯一一粒藥丸吞落腹內,只是一個呼吸間,身體回暖,四肢輕輕掙動一下,才緩緩擡頭。此時,帳外兵甲相撞之聲清晰可聞,熟悉腳步竟是銀鍠朱武的節奏。

  “哈哈,好,好啊!”突然間一聲狂笑,在不顧每次肌肉收縮之時,如萬針攢刺般的窒悶痛苦,“老師,朱武造反,學生先護你殺出!”說著轉身蹲下,一手拉著對方手腕在肩頭一架,另一隻手已經握著腰間雷天劍柄。

  尚未起身,帳簾已被挑下,銀鍠朱武在前,螣邪郎在左,赦生童子在右,隨即又是十數人,蜂擁而入。

  “大膽!”雖是親族,然而此時相見,又與仇人何異,棄天只覺血貫瞳仁,憤然一動,誰料胸口氣滯,喉嚨一甜,一口暗色毒血,噴在地上,身軀一軟,本已起來一半的身軀再次軟倒,若不是雙手撒開撐住身軀,只怕單膝便要落地。

  “王叔,此乃白狐國奇毒‘天衣有縫’,只要王叔終身不再動武發力,則性命無虞。”見到眼前之人狼狽情態,銀鍠朱武臉上竟是沒有半分表情。

  “哈……吾寧死,於你同歸於盡!”將牙一咬,正要再次站起,只聽腰間“噌”的一聲輕響。


  雷天劍,已從背後壓在頸邊。


  “朱武……莫忘了汝之承諾。”一手將雷天劍架在棄天頸邊,蒼緩緩走上,擋在這二人之間。

  銀鍠朱武臉色如常,道:“朱武一諾千金,既然答應過弦首,又怎會失言呢?”隨後,向著兩邊兒子一使眼色,倒乂邪剃與狼煙冰冷鋒刃,交叉壓在魔侯寬闊後背。蒼撤回雷天,仰首望定銀鍠朱武,兩名親兵側身而過,身後鐵鐐聲響,卻聽不見魔侯任何反抗。

  “將王叔請去休息。”銀鍠朱武吩咐一聲,螣邪郎與赦生童子亦收了兵器,幫助兩名親兵,將棄天摻起,安安靜靜帶出大帳。

  “小王,當真佩服弦首之能!‘天衣有縫’此毒,吾準備許久,然而忌憚棄天身上解藥,若非弦首一力承擔,騙得解藥,只怕不能如此順利。”

  “……此藥果然厲害。”隨口回答,目光卻仍舊停留在那步履蹣跚無力,被人拖拽的魁梧身軀,自從雷天及頸,彷彿瞬間明瞭了一切一般,竟是沒有再吐一語、再看向自己一眼,蒼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卻是無感了。

  “什麼?!難道弦首並非假意中毒?”銀鍠朱武大吃一驚,“這……倘若棄天並未將那藥丸讓予弦首,那豈不是……”

  “吾既然承擔此事,便是有此信心……中毒與否,對蒼來說並無區別。”——吾並非是認萍生……麼?

  “這……”看著對方已經緩緩將身轉過,不看自己,外面又突然鬧個不停,銀鍠朱武亦無心逗留,只得抱拳道:“此次多謝弦首相助,朱武感激不盡!請弦首用飯休息,倘若身有不適,一定要儘快就醫!”看見對方身軀微微顫動兩下,應是緩緩點頭,也無心確認即刻轉身,急匆匆走了出去。


  “銀鍠朱武!你這獸心畜生!”暴風殘道一聲大喝傳入耳際,銀鍠朱武便是一皺眉頭,看著華顏無道壓著暴風殘道與算天河從偏帳出來,卻正好同走在半途中的棄天帝相遇。藍顏猛將見到主君如此模樣,一陣暴怒,不由得破口大罵起來。

  “暴風殘道!”棄天雙目緊閉,沉聲一喝,部下猛將頓時安靜,“罷了……”丟下這輕輕一聲嘆息,自己拖動十數斤的腳鐐,再次前移。

  “幐兒,赦生,讓旁人服侍王叔,你二人持我璽戒,速回火焰城接你二叔。”

  鐵鐐拖行聲音停頓了一下,又再響起。



  “奇首,奇首?”任沉浮輕聲問道,今天傍晚,赭杉軍突然相請,想來應是要事相商,然而到達之後,卻又是一直低頭沉思,默默無語。眼見天色已黑,任沉浮實在是坐立難安,只得出聲。

  “任大人……”赭杉軍臉上並無被驚嚇到的神色,只是持續整晚的遲疑不決的表情卻是不減,“任大人,弦首曾輾轉送來一份祕書,信內言明,倘若天下大亂,時局難控之時,便勸天子,賜死九禍王妃,則銀鍠朱武兄弟必反,雖不一定能夠制衡棄天,卻總也能將他拖住一段時日了。”

  “奇首,不可啊!”直聽到毛骨悚然,任沉浮來不及起身,帶著哭腔向前爬了幾步,道:“奇首……弦首此計,此計……難道奇首不要弦首性命了?”

  赭杉軍緩緩搖頭,“倘若此事是赭杉所提,則天誅地滅粉身碎骨亦不足彌吾之罪,然而……此計,乃是蒼……他親筆所書,如今天下皆亂,唯獨魔安;吾想,此事定是伏嬰師暗中推手,如此做法……究竟為何難道想不出麼?”

  “可是……奇首……倘若當真依從此計,弦首殉國之後,天子他難道會放過您麼?”

  “……屆時,吾又有何面目活在世上?”

  “奇首!”任沉浮眉峰突然一挑,竟是提高了語調道:“奇首心念已決,又叫微臣前來作甚?!”

  “……吾請大人前來,乃是事先打好招呼,明日天子大朝,吾將請旨,請大人不要阻撓……”

  “……奇首此心,任沉浮感佩,然而,縱使奇首有心尋死,任沉浮倘若見死不救,此罪亦是天誅地滅粉身碎骨!恕任沉浮不能答應!明日朝上,各見分曉!”說著,任沉浮已經站起,將袍袖一甩,疾步向外走去。

  “任大人……得罪了。”紫霞之濤還在鞘內,劍柄輕輕敲在對方後頸,“如此,赭杉動粗了,只有請任大人在府上委屈一日了。”扶住被打暈的任沉浮,赭杉軍苦笑一聲,道:“早年戎馬生涯,想不到……哈……赭杉還是一介恃強任性的武夫啊。”

  ……

  “這……”翌日朝上,玄天子聽完赭杉軍奏稟,眉頭蹙在了一起,想了半晌,終於再問一句:“依大伯父所言,即使九禍身死,也只是惹動朱武於棄天兵戎相見,叔父並無危險?”

  “正是。”正色答道:“正如耀國,魔國內戰,必競相徵得陛下支持,只要陛下開口,弦首自當平平安安……”話音還未落下,卻聽得外面一陣雜亂,竟是有人急急忙忙闖入天子朝堂。

  “陛下!”任沉浮滿身狼狽及不上臉上神色叫人心驚,“陛下,府上來報,九禍王妃,昨夜已經吞金自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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