質子

第六章

  補劍缺肩上墊塊光滑乾淨的厚牛皮,搭著一隻烤好的全羊,雙手平端一銅盆炭火,用後腰撞開門口沉重獸皮門簾,側身走魔侯寢宮,氣喘呼呼將火盆重重的放在地上,支腳落地“咣噹”一聲,嚇得一旁“哼哼唧唧”的戒神老者立刻跳了起來,然後躡手躡腳走到老夥伴身邊,悄聲道:“老狼啊,輕點。”說著指了指趴在榻上,埋首在鋪在枕頭之上一片狼藉的竹簡羊皮卷中間呼呼大睡的魔侯。

  “啊……”不知是因為聽到了震動,還是因為嗅到了羊肉香氣,棄天肩膀聳動了一下,擡起頭來揉揉脖子,低頭看看面前的奏章,“嘖”了一聲,開始四處找筆,同時有些懊惱的說道:“大清早的,怎麼又睡著了啊。”為了防止出汗汙染傷口,宮內的炭火燒得不旺,渾身皮膚涼得發緊刺痛,此時這熱烘烘的炭火靠近,倒是說不出的舒服。

  “陛下,”戒神老者心中不忍,走過去拉拉主君背後滑落的薄被,將早就滾落地上的硃筆拾起,交在魔侯手上,“陛下傷體應該好好休息啊。”國事繁重,棄天雖是傷重難行,卻仍是趴在床上,日夜批閱奏章。眼見三、四天過去,背上鞭傷竟然還是沒有結痂,一片淋漓血紅,觸目驚心。

  “嗯。”棄天此時已經全心投入面前事務,對他的話完全是充耳不聞。

  戒神老者更加著急,不由得脫口道:“伏嬰大夫啊,你快些回來吧!”

  突然,正在專心國事的棄天帝眉毛一立,道:“戒神,去叫算天河!”

  ……

  “陛下。”突然聽到傳召,算天河倒是不慌不忙的跟著戒神老者前來覲見。

  “算天河,朕已經做了諸多安排,水道進度怎的還是如此之慢?!”棄天厲聲問道,一份奏報河渠工程進度的文書摔在了榻邊的茶几上。

  “這……恕臣無能。”算天河單膝跪地,見到魔侯如此臉色,他毫不驚訝,雖然自那日退朝之後暴風殘道便乖乖將鑄刀劍的錢款和他帳下的兩千親兵都交給了自己使用,但是,其他貴族王公卻沒有一個把陛下那句派兵修渠的話當做一回事的,只有斷風塵和吞佛童子,面對已經有些氣急敗壞的自己,默默地從手下相對而言已經少得可憐的兵卒中,再撥了一半給他。

  “無能?!此事事關重大,你究竟是否勝任?”聲色俱厲,若非背上劇痛,強壓聲音,只怕棄天怒喝連屋瓦都會震動。

  “……臣無力勝任,請陛下另選賢能。”算天河說著,已經將手上象徵官職的金戒摘下,輕輕放在榻前的几案之上。

  “……下去吧。”棄天愣了一愣,輕輕揮了揮手。

  算天河起身,向魔侯行了一禮,剛剛轉身,卻聽身後的君王又是一聲:“回來。”轉頭之際,見君王已經專注下份奏章,卻是掉轉手中毛管,伸臂一指,道:“把你的戒指拿走。”

  “陛下!”算天河回頭,又是單膝跪地,急道:“算天河能力有限,實在是難堪大任,請陛下收回成命。”

  “狼叔,你陪算天河一起傳旨:孤王隨身親兵,即日起,全去開渠挖井,膽敢延誤者,斬。”雖是在傳口諭,棄天帝一對眼睛,仍是不離開面前文字。

  “大王!”補劍缺一愣,剛要說陛下身邊怎可無兵,卻聽君主第二道命令已經下達:“然後去傳孤王命令,王公自銀鍠朱武;大將自斷風塵以下,擁兵過萬者,十出其二,交由暴風殘道統帥整編,明日即開赴河邊。”他頓了一頓,道:“狼叔,你與三位臣侄熟絡,務必好言相勸,大局為重。”

  聽聞此令,算天河心頭一熱,三次跪倒,叩首在地道:“陛下,算天河必當盡心竭力,如期完工。”

  “去吧。”雖然還想再說什麼,棄天還是僅僅吐出二字之後,拉拉肩頭的薄被,繼續批閱如山奏章了。


  此時,城郊吞佛童子的營地之內。

  看著面前一躺一坐,一男一女的兩個人,吞佛童子往日完全沒有表情的臉上,現在竟露出一點難色。

  “吞佛將軍,我自知犯了重罪,死不足惜,只請你無論如何保全緋羽。”斷風塵背上還插著七八支羽箭,懇切的看著自己的同僚,吃力的說道。而坐在一旁,那看似柔弱的絕色女子正咬著下脣,小心翼翼卻又熟練非常的逐一起出箭頭,眼淚只在通紅的眼窩裡打轉。

  “此事,瞞不住啊。”吞佛童子緩緩說道,漸漸陷入沉思。

  “我知,”他看了一眼起身去換水的緋羽背影,“不僅不能隱瞞,還要早點報與陛下知道!”

  “為何?”聽出了話中的端倪,吞佛童子把身體向前探了探。

  “因為……緋羽她是……”斷風塵勉力撐起身體,湊在吞佛童子耳邊,說了幾個字,隨後面色嚴肅的說道:“事關重大,倘若遲誤,兩國必是兵戎相見啊。”

  “……”沉默了片刻,吞佛童子看看斷風塵滿是盼望的眼神,“如今,能保全你們的……只有那個人了。”

  斷風塵一愣,隨即醒悟,但是馬上面露疑難之色:“他?他會幫我?”

  “你是他衣食父母,他怎麼會不幫你?”吞佛童子竟是一聲訕笑。隨後起身,道:“此事交我,你安心養傷吧……緋羽姑娘的醫術倒是高明啊。”說著,一揚斗篷,拎起斷風塵即使在逃命中,還一直不忘讓緋羽抱在懷裡的一麻布包棠棣山果(就是山楂,山楂!),轉身出了營帳。


  “報!”隔著門簾傳入了兵卒的聲音。

  “何事?”棄天雖然沒學會看黃曆,但是直覺今天不該發生什麼事情才對。

  “黑羽殿下抓到了玄朝奸細,此時已經押著奔大殿去了。”

  “……戒神,伺候孤王更衣升殿。”

  ……

  “你是何人?”身不披甲只著漆黑長袍,棄天正襟危坐於寶座之上,脊背距離椅子靠背一寸之遙,雙手按在膝頭,看著殿下雖然五花大綁、盔歪甲斜卻仍是立而不跪的玄朝武士。

  此時,銀鍠朱武、朱聞蒼日等一眾王宮貴胄文武大臣也紛紛到來。

  “哼。”那武士雖然狼狽,卻也有幾分威風,將臉一扭,滿是傲氣。

  “陛下,臣侄巡邊,見這奸細率領戰車十數輛,正在邊界逡巡,殺氣騰騰,若有所圖。當即命人包圍,斬首數人,其餘一律生擒。從這為首之人的身上搜到一塊令牌。臣侄不認得玄朝文字,特來拿給陛下。”黑羽恨長風從懷中取出一面金令,罔顧銀鍠朱武眼中疑惑和朱聞蒼日懊惱表情,畢恭畢敬奉上。

  “戒神。”棄天身軀不動,示意身邊老僕上前接過。

  棄天帝看看手中金令,又看看面前武士,還未開口,卻聽外面又是一聲報:“斷風塵將軍不知為了何事,自縛請罪,現在由吞佛將軍陪同在殿外聽宣。”

  棄天看看站在一邊聽見“斷風塵”三字臉色立刻變得暴怒非常的玄朝俘虜若有所思,點首道:“宣!”

  當吞佛童子手下兩名親兵扶著臉色慘白、滿身血汙的斷風塵走進之時,眾人都是一驚。來到殿前,斷風塵掙扎向前,晃晃悠悠搶了幾步,順勢下跪,垂首道:“斷風塵不識大體,不遵族規,請陛下處置。”說著,人向前一撲,竟已是昏厥當場。在場文武又是一片譁然。

  “擡到後面療傷!”棄天一皺眉頭,轉向一道進來的吞佛童子,問道:“吞佛,你既然送他前來,想必事情始末,你是清楚的了?”

  “是。”吞佛童子進入大殿之後,在斷風塵身後一跪,一直沉默不語,此時聽得魔侯問詢,略一點首,抱拳回答。

  “站起來說。”

  “是。”吞佛童子起身,又是一抱拳道:“今天末將在邊境附近巡查,卻見斷風塵將軍騎在馬上顛顛倒倒自玄朝方向衝回,背後追著數十輛玄朝戰車。末將見事情緊急,手邊兵馬不足,便只是擊退了玄朝人馬,救下斷將軍,並無追擊。”

  “哦?”棄天帝眉毛一揚,“你可知道是何人追殺斷風塵?”


  “便是我!”


  吞佛童子還未回答,適才被拉在一邊的玄朝俘虜已經答話:“魔國惡徒,偷竊糧食,劫掠婦女,若不是追得倉促,我堂堂……怎會被你們抓住!”他滿臉怒氣,只因追得急了,不留神衝進了魔國地界,先是被吞佛童子騎兵衝散,重新聚集之後,卻發現已經被恨長風的親衛包圍,交手竟被生擒,實在是窩囊至極。

  “哈哦?”棄天臉上表情煞是好看,“你說斷風塵劫掠婦女?”

  “正是,他不知用何花言巧語,將我未婚妻擄走,我一路追來。緋羽便一直在這惡徒馬上。”

  “吞佛,可有此事?”

  “回稟陛下,斷天王馬上確實還有一女子,斷天王脫下自己鎧甲將她包裹,並竭力維護,所以才身中十數箭,重傷至此,若說劫掠,只怕……”

  “哈。”不等吞佛童子說出結論,棄天已經恍然大笑,“來人,給這位壯士鬆綁。”

  “陛下!”此令一出,周遭文武連同那名俘虜在內,都是一驚,銀鍠朱武與朱聞蒼日雙雙搶出,“陛下,這是要將他開釋麼?”

  “不然還能怎樣,斷風塵搶了人家老婆,你我總不能再殺了他啊,這樣我堂堂魔國與強盜山賊何異?”棄天雙手一攤,聳了聳肩,道:“壯士,那位緋羽姑娘看來是自願跟著斷將軍而來,難得二人兩情相悅,君子成人之美,看在孤王面子,就請壯士割愛吧。他日壯士得納賢妻,孤王必有大禮相送。”

  “你……”玄朝俘虜氣得咬牙切齒,怒道:“豈有此理,我若搶了你的老婆,讓你割愛,你倒是讓還是不讓啊?”

  “……”棄天沉默片刻,突然恨恨一拍座椅扶手,怒道:“放肆,你擅闖邊界,孤王沒有怪罪,好言相勸,竟是不識擡舉,難道真要孤王在此殺了你才甘願麼!”

  “士可殺不可辱。殺父之仇、奪妻之恨,我又怎能善罷!”那玄朝人此時已被戒神老者解開綁繩,雖然手臂發麻,卻也不甘示弱,怒目回瞪了。

  “你……!”

  “陛下,”朱聞蒼日突然出班,道:“陛下,這位壯士遠道而來,如此就被陛下遣回,心有不甘也是正常啊。”

  “哼,那卻又如何?”棄天眉頭一皺,臉色有些不好看了。

  “這……他既然來到我魔界,便依照魔族規矩,與斷風塵公平較量,勝者得妻。”

  “二王子,如今斷天王重傷昏迷,怎能與他比武啊?”棄天尚未回答,暴風殘道已經忍不住說了出來。

  “這……”朱聞蒼日眼珠一轉,剛要開口,吞佛童子已經搶上一步,抱拳道:“陛下,末將願代替斷將軍與這位壯士比武。”

  “哦?”棄天嘴角揚起一抹微笑,轉身向玄朝武士道:“壯士意下如何?”

  “哼,答應你們條件可以,不過必須車戰,對手也要由我挑選。”對方毫不示弱。

  “豈有此理,倘若你挑中二弟或是算天河,難道我們也要奉陪麼?”銀鍠朱武冷冷說了一句。

  “我豈是如你們一般恃強凌弱的蠻族,我……要與你一決高下!”說著,玄朝武士擡手,直指高高坐在王座之上的魔侯棄天帝!

  ……

  大殿上一片寂靜,黑羽恨長風重心剛剛一動,就被銀鍠朱武悄悄拉住。

  “哈。”棄天帝乾笑一聲,道:“好,孤王便陪你一戰!”

  “痛快,請把戰車還我,並將我的御者與驂乘釋放。”(亂入下:古代戰車一般是三人,尊者在左指揮好像也執弓射箭,御者在中駕車,車右也就是驂乘在右執戈禦敵同時身兼誓死保衛尊者的責任,但是如果尊者是一國之君或者全軍主帥,則站在中間,御者在左邊)。

  “黑羽,一切照辦。”棄天眉頭緊皺,向著殿下武將吩咐,“帶他前往宮苑前的空地之上,讓他先活動筋骨,孤王……不佔他便宜。”

  “這……陛下,激戰之時,他之驂乘已亡。”黑羽出班拱手道。

  “無妨,我便親自執戈與你一戰。”玄朝武士亦是滿臉傲氣。

  “隨便你。”棄天語氣愈急,輕輕揮了揮手,“都下去吧。本王更衣披甲,即刻出戰!”

  ……

  “大王!”等到人都退走,戒神老者與補劍缺才雙雙搶上,扶住了已經癱在寶座之上,臉色慘白,汗水淋漓的棄天帝。

  “戒神,拿些堅韌薄綃,將孤王傷口裹緊,狼叔,取孤王的軟靠輕甲來!”

  “大王!”兩位老者一起呼叫,看魔侯臉色,便知他根本沒有登車作戰之餘力了。

  “斷風塵既然將身家性命託付給我,我怎能讓他失望,孤王……能信任的人不多了。”棄天輕輕搖了搖手,“快去,區區一個孟白雲,難道還強過四槍聯手,我還不放在的眼中。”

  處理了棄天傷口,讓補劍缺扶著魔侯,戒神老者自己急匆匆奔出大殿,吩咐外面備馬,然而路過前庭之時,卻一眼吞佛童子悠然立在道邊,見到自己過來,忽然問道:“戒老,未知陛下的御者可有人選?”

  “這……”戒神老者頓時一愣。

  “孟白雲深諳駕馭兵車之道,非是四槍可比;況且今日的陛下也不是那時的陛下啊。”

  “這……唉……要是伏嬰大夫在就好了,他與大王一起在玄朝學習,必能擔當啊。”

  “哈,戒神,這宮中會駕車的可不止陛下與伏嬰大夫啊。”

  “啊?您是說……”

  “哈,我只是隨口說說。”吞佛童子說完轉身去了。

  戒神老者微微一愣,足下狂奔,已經改變了方向。

  ……

  “大王,您當真要單人上車?”片刻之後,補劍缺跟在已經全身披掛,正要走出宮門的魔侯身後,“不如讓老僕一同上車……”

  “哈,狼叔,打仗可不是如此兒戲。”

  “那,老僕去請吞佛將軍或者暴風將軍幫您?要不……大殿下或者三殿下……”

  “……不必了。”看著站在丹墀之下,背對自己沙發紫袍隨風翻飛的身影,棄天先是一愣,隨後微微一笑,搶步走上。


  正當午時,當立在校場邊高臺之上的魔國文武看清緩緩駛入的兵車之上一身銀色魔國鎧甲的御者面容之時,都是倒吸口冷氣。此時,車輪緩緩靜止,戰車無聲無息的停在等在原地的棄天帝身邊。

  “老師,試過車了?”棄天帝看著身披銀甲的蒼,只覺得頗為新鮮,同時手扶軾木,已經繞到了右側。

  “從左側上。”蒼臉上沒什麼表情,人卻又向右邊平移了三分,將車門死死擋住。

  “哈,老師,學生當誓死保護老師安全啊。”棄天揚一揚右手銅戈。

  “……”蒼不再言語,竟是輕輕挪在了最左邊。

  “老師……”棄天無奈搖頭,已經登上戰車,昂首看向對面已經等得有些不耐煩的玄朝戰車,向著樓上舉戈示意,一聲唿哨,戰鼓響起,震人心魄。兩邊的八匹戰馬也彷彿得到了命令,似乎不等御者驅駕,便已經揚蹄狂奔,直衝對方。

  立在城樓之上的眾人,都是久經沙場,聽到戰鼓之聲,心中便已經雀躍不已,如今又是第一次見到久聞其名的戰車衝陣,更是目不轉睛注視場內變化。

  兩車快如閃電,幾十丈的距離,一閃而過,眼見便要交錯而過之時,魔侯兵車竟在一瞬間向右平移了一軌的距離。

  玄朝武士乃是立在左邊,欲佔上風本應力爭從他身側擦過,然而這一軌之距,卻已經讓棄天帝長戈落空,而對方手中鐵槍卻是向著蒼之咽喉直刺而來。

  “老師!”

  “弦首!”

  棄天帝一驚同時,對面車上之人也已經看清了對面御者面容,也是一聲驚呼,情急之中槍尖一歪,已經貼著著蒼的左肩而過,竟是將肩頭甲片挑飛,一抹豔紅,隨著奔騰馬車與鋒利槍尖,竟是洋洋灑灑在校場半空之上劃了一條丈許長的血線才“嘩啦”一聲落在塵埃。

  雙方皆是一愣,而此時兩名御者皆是一抖繮繩,馬車在彼此身後兜了個大圈子,各自掉過頭來。

  “擂鼓!”銀鍠朱武突然沉喝一聲。本已有些懈怠的鼓聲又起,聲聲震人肝膽,戰馬無心,聞鼓而進,又是一聲長嘶,再次急衝。

  二次相遇仍是如此,眼見兩車即將交錯之時,魔侯兵車又是向右平移一軌。然而此次,棄天帝同時大吼一聲,從蒼的身後繞到車的左後,左手一把抓住了刺來的鐵槍,向內回奪;同時右手一鬆,滑握著戈柄之尾,手臂高擡,從蒼的頭頂繞過,在空中劃了個偌大圈子,“啪”的一聲,銅戈之杆,已經重重敲在對方後背護心鏡上。

  玄朝武士頓時護心甲碎成數塊,雙手撒槍,向前一衝,撞在車轅之上,一口血噴了出來。

  此時,兩車已經交錯而過,棄天帝奪槍餘力未消,鐵槍穿過厚厚毛皮斗篷,激射身後,插入校場黃土地中半尺有餘,直至兩輛戰車漸漸停下,槍桿仍是斜立風中,兀自震顫不已。

  “玄朝人,你敗了!”棄天帝立在車上,將銅戈隨意向地上一插,一手扶著肩頭還在汩汩冒血的蒼,一手奪過他手中繮繩,催車前進,緩緩靠近對手,望定滿臉頹喪不甘的玄朝武士,昂然說道:“孤王言出必行,不會為難與你。吞佛童子,將這面令牌還他,即刻護送此人出離邊境!”

  看著吞佛童子如押囚徒一般將對方帶走,棄天帝才向著樓上目瞪口呆的眾人道:“從今以後,廢除魔國不對外通婚的舊規,玄朝女子凡自願嫁入我國者,賞;我國女子欲嫁入玄朝者,禁;倘若是有不爭氣的男丁想跑去玄朝入贅,雖遠必殺!”話音一畢,已經調轉車頭,駟馬奮蹄,車輪滾滾回了宮城。

  蒼肩頭傷口失血甚多,已經將身上鎧甲裝飾的白色獸皮染紅了大半,雖然已經眼前發黑,但斜靠在棄天懷裡,聽到這詔令,仍是忍不住微弱的“哼”了一聲,輕輕嘟囔道:“婚姻大事豈能兒戲,當真胡鬧。”

  似乎是聽見老師的不滿,棄天帝微微低頭,一對異色的眼睛猶如鷹隼緊盯懷中似乎已經昏厥的蒼,嘴角竟是含義未明的冷笑。此時,車馬停在丹墀之下,再往前已是通行不得。棄天抱著蒼跳下戰車,將他放在地上,道:“補劍缺,老師受傷,請回別院靜養,無我命令,任何人不得入內打攪。”說罷,大踏步走上,穿過銀安殿,向著自己寢宮而去。

  “大王,大王啊……”戒神老者幾乎有點追不上棄天的腳步,只得在後面踉踉蹌蹌,看著魔侯雙足踏過之處,留下的越見鮮紅的血腥腳印。

  走進自己臥室,將手中一物丟入腳邊炭盆,一縷青煙騰起,戒神老者隨即低頭,只見此物因為被魔侯掌心的汗水血水浸透,尚未燃燒,卻是隻小小帛軸。一愣之下,隨即會意,正要拿起火鉗撥過炭火將它掩蓋,卻聽魔侯微弱一聲:

  “戒神,把門關上。”

  等到屋內光線暗下,那魁梧身軀終於如玉山崩毀,轟然而倒。


  “壯士。”

  默然掃過邊界線上的黑壓壓蓄勢待發的玄朝兵馬,吞佛童子毫不動容,轉頭看向身邊的被小卒扶著,坐在車上的玄朝武士。

  “如何?”玄朝武士手撫胸口,此時只有頹勢漸現,也不那麼傲然了。

  “你未經宣戰,私自領兵犯我邊界,魔侯完全可以將你問斬攻下藍關之後再向玄天子徵詢此事,但是他顧念與天子尚有君臣之分,更顧念和絃首的師徒情誼,不願交戰。想來壯士也是有此認同的吧?”漸漸靠近對方弓箭可達的範圍之內,吞佛童子卻一點緩蹄的意思都沒有,把話說完,從懷中取出那塊金令,在馬上欠身,遞在對方面前。

  “哼,孟白雲不是公私不明之輩。”說著,自稱孟白雲的玄朝武士接過金令,勉強轉身,站在車上,手揮高喊:“本帥在此,爾等無我命令,擅自踏入魔國地界一步,軍法處置!”

  “啊,大帥,大帥平安無事!”玄朝軍隊一陣大亂,為首兩名副將,看清車上之人,慌忙下車,在轅邊抱拳靜立。

  “壯士請回。”吞佛童子將馬停在距離玄朝軍隊僅僅一射之地,向著孟白雲擺手示意。

  “哼。”孟白雲手扶軾木,等到御者加速,同時回頭道:“告訴那小子,好好對待緋羽,若是讓她受了半點委屈,我必不饒他。今日技不如人,他日,一旦魔國有不臣之心,玄天子一聲令下,孟白雲必為先鋒,屆時再與眾位一較高下。”說完,兵車轔轔,戰馬蕭蕭,已經衝過了邊界。片刻之後,玄朝軍隊中青色大纛旗豎起,上寫:藍關兵馬大元帥,下面一個斗大的“孟”字隨獵獵飛舞。

  “哈。”吞佛童子看著在漸漸欺上的夜色中靜悄悄撤去的玄朝軍馬,含義不明的笑了一聲,調轉馬頭,緩步回去了。


  “大帥!末將救援來遲,大帥受驚了!”

  “統統退下!”回到藍關帥府,孟白雲遣退了前來慰問的部下文武,叫來一名親信小校,將一直藏在袖內的一指長的帛軸交給他,道:“你喬裝改扮,星夜前往封雲城,務必將此物交到奇首手中。”

  小校不敢多問,轉身領命去了。

  孟白雲此時仍覺心口一陣陣發痛,斜靠在榻上,苦笑道:“弦首此時只怕連命都要賠上,孟白雲啊,孟白雲,區區一名女子又算得什麼呢?”話雖如此,看著桌上已經準備好的鳳冠霞帔,眼淚還是止不住婆娑而下。



  “這就是你給自己選的名字麼?”


  恍恍惚惚來到了那間似乎永遠滿溢溫暖陽光的小院,盤腿坐在屋內,眼光卻落在院內一株已經開放的紫玉蘭上,這是他在魔國從未見過的花,大片大片的花瓣落在地上,如同廊下斜坐晒太陽的那人的袍袖一樣,厚厚肥肥,在春季的清風中懶洋洋的飄蕩幾下就癟了下去了。

  “是。”聽到了對方問話,棄天毫不猶豫的回答,低頭看自己的書桌上,平整的沙盤內用削尖的竹籤劃出的一個歪歪扭扭的“棄”字。

  “換個別的字不好麼?”廊下人的面容漸漸清楚起來,臉頰秀氣但是飽滿,臉色如同家鄉那座山下盛產的上等玉石一樣瑩潤細膩,只有眼睛,不知道他的眸子是什麼顏色的,是否也如同自己一樣是代表另類的異色,應該不是,他的表情如此安詳而寧靜,想來從出生就是集萬千寵愛於一身吧?

  “比如換個……”

  “不!”

  蒼的話音未落,已經被那不太標準的玄朝口音斬釘截鐵的打斷了,“哈,”放下手裡的竹簡,緩緩捲起,“今日春光甚好,為師帶你郊外踏青如何?”

  “……”雖然很討厭這個看上去病病懨懨且從來不和自己對眼的人,但是,在院子裡關了半個月的棄,還是禁不住青草碧水的誘惑,並未拒絕,只是昂首道:“踏青可以,只是你並非我老師……”

  “哦?我怎麼不是你的老師呢?”蒼的臉龐微微轉過,看著端坐屋內,比自己還高了半頭,卻帶著滿臉懵懂稚氣的成年男子。

  “你未必比我大,憑什麼要我叫你老師?”棄雙眉一揚。

  “哈,聖人面前,只論聞道先後。”

  “生辰才是老天賜給凡人的唯一禮物,亦是唯一不可改變的。”

  “……這道理是誰教給你的?你在魔國的老師麼?”

  “我從沒有老師,這道理是我自己想的。”

  那個時候,蒼應該在隔著濃密的眼睫注視著自己吧,“不如這樣吧,”對峙半晌,蒼將手中的半卷殘書放在身邊,道:“那就用這上天賜給的禮物打個賭:你我二人皆把生辰寫在竹簡之上,倘若你當真比我大,我便不強求你尊我為師;不過若是不遂,今後便要畢恭畢敬了。”那時候還不知道,這個寧靜安詳的人其實比誰都愛賭。

  ……

  “哈哈,蒼,你輸了!”

  此時已是半夜,魔國棄天帝寢宮之內,戒神老者與補劍缺卻已經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突然聽見趴在榻上,昏昏沉沉發著高燒的君王輕笑一聲,口中嘟嘟囔囔不知說些什麼,慌忙圍上。

  ……

  “哈哈,蒼,你輸了,還永遠沒有贏的機會。”

  “……先生先死,吾不知棄兄有何值得驕傲。”蒼把頭別過去,嘟囔了一句。

  “哈,我去備車!”棄很喜歡坐車,蒼駕車很穩,立在車上看著兩邊景物平平飛逝,讓他覺得更像是立在雲端巡遊江山。

  ……

  郊外,野桃成林,紅雲盛開。

  這是棄第一次看見這麼多這麼豔的開在樹上的花。他從車轅上卸下一匹馬,覘騎(沒有馬鞍)馬背之上,在桃林中穿梭,有時也回頭看看那坐在一棵樹下抱膝看書的人。

  “蒼,看鳥兒在天上飛得多快樂啊!”騎在馬背上,回望還在看書的蒼,棄的心情自從來到此地,第一次歡愉起來。

  “哈,子非魚,安知魚之樂?”蒼隨口嘟囔了一句。

  “嗯?什麼意思?”慢慢催馬走近,同時疑惑的問道。

  蒼拿下擋在臉前的竹簡,眼瞼擡了擡,似乎是又瞟了他一眼,“意思就是,你不是游魚飛鳥,怎知道游魚飛鳥是快樂還是不快樂呢?”

  “啊?怎麼可能不知道呢?”棄有點奇怪的看著對方,“你聽飛鳥的叫聲,看看游魚的姿態,當然知道它們是快樂還是不快樂啊,就好像我不是你,但是現在看著你,我也能知道你快樂還是不快樂啊。”一面解釋,一面擡手一撥差點劃在臉上的一根桃枝。

  “……撲哧。”蒼愣了片刻,竟是轉過頭去啞然失笑。此時,被棄撥動的桃枝上紛紛散落的花瓣恰好飄飄蕩蕩的落下來,落在樹下人的髮髻和肩頭。

  棄看得痴了。


  “蒼,你那一笑真是美啊。”

  ……

  “吞佛將軍啊,不好了,大王已經開始說胡話了!”一直全神貫注守在一邊的戒神老者這次終於聽清了陛下口中嘟囔什麼,正嚇得手足無措之際,正好吞佛童子懷裡抱著個小箱子進來。

  “嗯?”看看榻上仍是昏迷不醒的魔侯,吞佛童子轉身挑起了門簾,“請進。”

  一個嫋嫋婷婷的身影款款而入,戒神老者和補劍缺竟是呆立當場。

  “緋羽姑娘,陛下就拜託你了。”

  “我當盡力而為。”緋羽坐定,打開了醫箱。


  “棄兄沒有見過大海?”蒼食指和中指捋著鬢邊沙色長鬢,“不見北冥,焉知鯤鵬之志啊。也罷,現在散學,回去收拾幾件衣物,明日為師帶你東海散心。”

  ……

  “伏嬰師?”在晨曦中看看靜靜等在路口,揹著包袱的伏嬰師,又看看立在車子右邊的棄,雖然已知消息為何不脛而走,蒼卻仍有點疑問,“赭兄長他……”

  “赭老師聽說蒼老師要出遊東海,對弟子說:蒼老師回來之前,他一個人得幹三個人的活,沒空照應我,索性讓蒼老師帶我一起去開開眼界。”雖然年紀略小,伏嬰師卻是比棄乖巧多了。

  “上來吧。”蒼輕輕晃了晃頭。

  ……

  到了海邊,已經是幾日後的傍晚了。本來依蒼之意,是要找個農家歇腳,但是無奈兩個在草原長大的青年眼中興奮。

  “這就是大海啊。”頂著滿天星星,看著眼前黑壓壓一片,棄似乎是有點失望,“和家鄉的草原沙漠一樣啊。”

  “……”伏嬰師默默的站在二王子旁邊,默默地聽他把這句話說了七、八遍,但是腳下就是不移動半分,突然感慨道:“殿下,大海兼有漁鹽之利,乃是魔國沒有的資源啊。”

  “啊,知道了,知道了。”棄側頭看向從入夜開始就靠在一塊大岩石後面的蒼,“咦,蒼呢?啊!漲潮了!”

  ……

  “蒼,醒醒啊!要被淹了。”

  魔侯突然大叫一聲,緋羽不提防,嚇了一跳,手中的用來清潔傷口的鹿皮巾落在了腳邊。

  “不妨事,陛下……”彎腰撿起手巾,吞佛童子伸著脖子看看榻上病人的表情,道:“大概……在做夢吧。”

  “蒼,你在海邊彈的《廣寒遊》真好聽呢。”話音未落,魔侯又說了一句夢話,隨後,竟是少有的輕輕哼唱起來:


  “思悠悠,笑舞風流,遙迎寶駕訝垂旒。廣寒遊,與誰儔。勤事業,學伊周,篤嘉謀,自有云梯接上天頭。不須憂,芸窗雪案,不遠瀛洲。託瑤琴記個緣由,留傳萬古千秋。”


  “伏嬰,我已經從小天子那裡騙到歸國敕命和通關文碟了,快點,儘快啟程……回家!”

  “是,殿下。”

  奇首和絃首奉天子命巡查封雲城附近的天子領地,估計最早也要明天才能回來了。

  兩人輪流換駕,站在同一輛車上狂奔,眨眼已經嗅到隨風而來的久違的故鄉氣息,“殿下……”此時,伏嬰手攥著繮繩,看向頻頻回頭的棄天,“忘帶了什麼東西?”

  “不是……”棄天望著背後滾滾塵沙之中打出的墨塵音的旗號,“你說,墨塵音是奉誰之令來的呢?”

  “哼。當然是赭老師,”伏嬰師冷笑一聲,“墨塵音原本就是赭老師的門客啊。”

  “是麼……”棄天嘴角一澀。

  ……

  “兩位殿下,請留步……”車輪碾過了邊界線,身後傳來墨塵音的聲音。

  伏嬰師與棄天對望一眼,看看面前來迎接王子歸國的黑羽恨長風的人馬已經列陣,終於鬆下了繮繩,緩緩調轉車頭。

  “墨塵音將軍,勞您一路護送,棄天已經迴歸故國,請您回去多多致意兩位老師,十年教導之恩,棄天與伏嬰銘記在心,必有報答之日。”棄天一拱手。

  “兩位殿下,弦首與奇首知道兩位殿下歸心似箭,不便挽留,命令末將無論如何追上兩位,兩位君子各有禮相贈。”墨塵音已知事不可為,揮手叫來兩名小校,將車上兩隻大小迥異的包裹遞予他們。

  “這是兩位輔國贈與兩位殿下的小小禮物。”墨塵音示意小校將禮物放在邊界線上,道:“關於這兩件禮物,兩位輔國還分別贈了一字給兩位殿下,恰好都是‘勤’字。”說完,手中揮動令旗,軍隊撤走,只剩下放在邊境線上,兩件包裹。

  ……

  “啊……”棄天緩緩張開眼睛,頭一陣陣脹痛,眼前桃花、繁星和風沙點點,那些強自壓抑,不願想起的畫面竟還在腦中迴旋難忘,雙眼朦朧看不清楚周圍的狀況。

  “謝天謝地謝天魔啊,陛下終於是醒了。”戒神老者眼淚都要淌了下來。

  “啊?戒老,狼叔還有……吞佛?”看看周圍一圈人,棄天突然問道:“老師他傷勢如何?”

  “弦首之傷,斷夫人來給陛下診治之前就已經處理過了,皮肉之傷而已。”吞佛緩緩回答。

  “啊,多謝。”棄天長出口氣,看來是不打算追究吞佛童子違揹他“任何人不得入內打攪弦首”的命令之罪了,“那麼……斷風塵呢?”

  “斷將軍亦無大礙,斷夫人此時應該正在照應。末將告退。”吞佛童子說著,抱拳之後退出了寢殿。


  這是在伏嬰師到達封雲城當天發生的事。


  孟白雲的密使到達封雲城的日子,恰好趕上魔國使者回國,大街上一片肅然,他找個角落藏了半天,等到下午,才終於能夠見到這位久仰大名的奇首赭杉軍。

  “辛苦了,白雪飄,帶他下去去領賞休息。”赭杉軍不動聲色接過卷軸,等到眾人退走,才緩緩展開。

  ……

  “唉……”看字良久,一聲長嘆之後,赭杉軍如同棄天一般,將卷軸丟入炭火盆中,一陣熾熱火焰忽的騰起,卷軸頃刻間化為灰燼。隨後,赭杉軍喚來家人,將堂內油燈點燃,如往常一樣,繼續低頭翻閱如山的奏章公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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